冰雪消退,微风回暖,城墙底下罕有地开了二三枝白色小花,歪歪地斜在墙边,慵懒晒一日太阳。
沙城病气雾似的消散时,城中大道上突兀地立了一座像。我从前从不知道万明人如此热衷于高立之物,高台也好、神像也罢,统统要拔地而起,指向悬于苍穹的耀日。
百姓说那曾是旧主在位时下令迫使诸城立的像,是个眉眼弯弯的女子。我知道他们口中的旧主是谁,也知那女子是他的母亲。其实她入蛇窟为祭、保了万明十年风调雨顺,未必担不起几座像的香火。可惜伽牧当政过于残暴,连带着他母亲的性命也埋藏在了史书中的一笔大错里。
如今的像,换成了我。
我立在那像前久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闻那像原本纪念的是伽牧母亲时,就更多了些惆怅,索性叫他们在人像面上遮一遮,理由是渊国有过人被看死的旧事,我也怕。
后来他们想方设法用五色石制成狐狸假面遮了我的眉眼,说挡住印堂,人的气就不散,大抵也就不会被看死了。
也好,时疫能治住,少不了那些狐医的功劳。
我骑在马上入了晟都,瑞雪兆丰年,在万明同样是这样的说法。年少的男女在街上抛花儿,不时有两朵绢布扎的小花落在我身前,或斜着插入马的长毛中。万明每年的丝绢产量极少,上品皆优先贡入了渊国,因而虽然他们所拿的绢花略为粗糙,同样是重金所得的。
我摘下那绢花,托在手心里递给了那丰腴的少女。她双手藏在身后缓缓走过来,臂钏上的金属相撞,声若美玉,又如山泉。
“晟都何时兴起了这样的绢花?我记得这是渊国的式样。”我一手勒着缰绳,看着她将花缓缓簪在间。大漠里盛绽的赤色之花,一瞬间多了些沉静美好的书卷气。
“渊国来的温家公子,送给公主的就是这种绢花。那日公主戴着花冬狩,占尽了天地间的风采,是为我们万明女子的表率。”少女不甚熟练地将绢花向上托了托,骄傲道,“我们的公主是这世间最耀眼的花,就是……哎哟!”
她正说得满面笑容渐渐浮出,突然惊呼一声。身后一少年躬着腰窜上来,伸手在她间轻轻一掠,笑嘻嘻地将那花拈在了指间,带出几缕散落的丝。
“独他最讨厌,煞风景!”少女将臂上的菱纱一撩,随意地缠上双臂,俨然一副要去揍人的模样。
少年调笑着跑远,她亦飞步追上去,抓着对方的头就手叉腰训斥起来。我停在原地远远瞧着,直到那少年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朵更精致的绢花来,笨手笨脚地插在了对方的顶。
这样的桥段在书中读过不知多少次,总有人说是读书人编排出来骗人的,其实不然。万明没有繁文缛节,他们也不用恪守礼义,肆意奔跑在烈阳之下,自由自在地做天地之间最悠闲的鸟。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不就是我最喜欢万明的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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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晟都街头走了一遭,人人都快乐,我亦乐在其中。待到入了宫,再焚香沐浴收拾片刻,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许是楼高望远,万明的日头比渊国的都要大些,像是烧红了的圆盘,又似浇了糖的甜果子。
“公子还不用膳么?已经到时辰了。”容安陪我立在窗前看日落,手里端着一盘糖球。
我随手拈来一颗塞入口中,含糊道:“伽萨怎么不来看我?”
闻言,容安叹了口气,小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奴问过白虹了,说是王上自打知道那太守行径后就开始着人排查各城官吏,恐怕是有整治地方之意。”
“这倒是不错,那样尸位素餐的大官若是再多几个,就是金矿银矿都要给蛀空了。”我又捏一个,方觉腹中有些饥饿。
“是好,只不过王又要忙,忙起来就没空陪公子。”容安端着果子,愁眉苦脸得五官都要团在一块儿了。
“哎……原说他若是实在太忙,我便去钓鱼,不过几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到成真的了。”我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低低地长叹一声,忽而改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如此,我去见见他就是了。”
顺道看看有无庸臣还在参我一本。
果不其然,待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还没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就听见里头一道声音铿锵有力,“王上若执意立后,臣只能以死相谏。他渊国沈氏纵然要插手我国朝堂,踏着臣的血髓,恐怕也会惴惴不安罢!”
我的手猝然攥紧,咬牙忍住方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重重落在墙面的棱上。凉意沁入掌心,我心中一阵寒凉,倒也释然了。
只听伽萨嗓音阴冷,仿若竹叶擦过玉盘,“既如此,怎不见你去蜃渠治灾?也不至于叫功劳民心一应落在”
“外人、身上。”他咬住“外人”二字,冷笑道,“邹吕对你多有提拔之恩,孤冷落了他,自然有你们替他求情。孤竟不知这朝中臣子的主并非孤,而是他邹吕。”
“王上明鉴,臣所言只为万明江山不再落入渊人手中,万明百姓不再为异族所祸!”那人慷慨陈词,声音激昂,“臣因卧病未能为王上分忧,是臣之过,但请王上责罚。”
“哦?依你所言,蜃渠疫病消退不是福,竟是祸。”我不消看,也知道伽萨现下的表情定然阴寒可怖,指不定还用那双蛇瞳死死地盯着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