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准备对外说我死了么?”我瘫坐在椅上,觉得无力极了,“然后顺势将我关在暗室里,在万明攻入渊京以前再消遣几日?”
“鹤儿,朕与你是叔侄,朕不会害你。”沈澜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
“陛下与我,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过。”他说这话时的情景我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竟是我对他说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宫中,享天下之养,自然也该为渊国奉献一切。”
“请陛下允我去万明,为渊国争取喘息之机。”
沈澜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甩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将一盏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犹豫下去,只怕渊国要动荡了。倘若万明人真的攻入京内,陛下照样护不住我。到那时,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与其被他们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渊军重振旗鼓,攻破万明,陛下再接我回来也不迟。”
第6章和亲
离京的日子定在孟秋,沈澜以我体弱难耐暑热为由,留我在京中过了最后一个夏令。
今年夏季雨极多,常常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就连我十八岁生辰宴那日,雨珠溅落青砖的声响也没停歇过。宫墙内四处烟雾朦胧,似是蒙着一层轻柔的纱。
好不容易等到云销雨霁,我也就该离开了。
离京前一日,沈澜来看了我。
那时我因贪嘴多喝了两杯西瓜酿的甜酒,正赖在殿前屋檐下摆着的贵妃榻上犯困。容安捧着从宫外偷偷捎进来的民间小本,给我念狐狸精佘三娘的故事。沈澜来时,他正念到佘三娘祸乱后宫、引得满宫美人红杏出墙。
“鹤儿原来喜欢听这些。”沈澜将书从容安手里夺了去,随意翻了两页,目光从书卷墨字流转迁移到我面上,“病成这般模样,还敢饮酒?”
我整了整衣襟,两瓣失了血色的唇微张,呵出一团带着酒气的叹。枯苇似的一把骨缓缓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双脚还未触着地,又被他按着肩躺下了。
“陛下圣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他闻言一噎,将书卷在手心里,叹道:“鹤儿,你许久不肯喊朕皇叔了。”
“是陛下先要与我论君臣。”我将书抽回来,摊开了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封页上浓墨淡彩勾勒的佘三娘水袖掩面、媚眼横波,正窈俏笑着。
沈澜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院里那株洒金梅上,半晌才轻声道:“明日出行,朕有东西赠予你。”
我朝里挪了几寸,免得我这身衣裳硌着他尊贵的龙体。听着他从内监手里取过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出一声琴音。
一声轻灵清越的琴音。
我假寐合上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飞快瞥去,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张琴。我披着松垮的衣裳起身,他便将它递给我,动作轻缓仿佛怕伤了它分毫。
鹤鸣秋月式的古琴,琴面上满刻梧桐,其间一只凤凰翱翔九天。
“这是你母亲梁氏的遗物。”沈澜道。
“我知道。”我抚着那张琴,似乎还能触到弦上母亲指尖留下的温度。
幼年时,她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深居简出。我不能同哥哥们一般时常出去游戏,日日无聊得厉害,母亲便常常在院中抚琴给我听。虽然平淡如旧茶,但那却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日。如今物是人非,想来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竟然肯将它还给我。”我将琴抱在怀里,嘴上却并不饶他。
那日我进宫,御前的内监问了三遍东西可带全了。我原以为他是见我年纪小,好心多问两句怕我落了东西。哪知到了宫里,旁的一个也没少,母亲的遗物却尽数被扣下了,说是命妇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补,结果便再也没能拿回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些东西都被沈澜私藏了起来。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亲。”沈澜腔调里带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纤玉般的身影久远地复又重现在记忆深处。抚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叫生者徒添伤悲罢了。我默然许久,终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