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暂时地让陈楷发泄一般的扭打暂停了,但是他并没有扶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继续喊,雨声太大,把所有痛苦扭曲的声音都压住了:“我不记得了啊!我统统不记得了!我把我记得的都告诉你了!你要我怎么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谢禹,你有问过我一个字吗,你明明看见我和穆回锦在一起,你怀疑我,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打!还有你以为和小棠做了最难过最该发脾气的人是你?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谢禹完全无法打断陈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嘶声痛喊,无法自控地宣泄;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脚都不得力,几次都没爬起来,想说“你都湿透了,会着凉”,也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
“他们再怎么整我,不过是在我手臂上划一个口子,只有你……只有你,你是可以在我心口捅刀子的,你捅得好,捅得好……”
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哭音,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谢禹惊讶地抬起眼,想要抱住他,哪怕只说一句对不起,或者说一句没事了,但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陈楷已经转身跑走,谢禹追不了几步就摔一跤,爬起来再摔,直到摔到爬都爬不起来了,却也只能看见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后来谢禹一个人在雨地里坐了很久,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赌气开车离开的这一个下午里,陈楷孤身一人在丽海道门前等了多久,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刻。
这场雨让谢禹得了重感冒,后来又转成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十天的院。住院的事最终没能瞒得过谢辰,连跟陈楷之间那场争吵也被知道了。康复期内,谢禹让施更生想办法帮他带进来一支手机,想打电话给陈楷。不出意外,手机停机。谢辰派人找去寝室,也都不在。谢禹看着满脸忧虑的兄长,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个雨夜陈楷迸发的愤怒和哭诉,于是摇摇头说,他再不会和你回来了。
谢禹知道这是陈楷的表态,也是抵抗,但是还是没有放弃。从学校的总机打到系上,再联系到据说是他正在工作的课题组,终于两个人还是站在了电话线的两头。
那个时候没有别的话说,谢禹就说了一句“是我”,然后加了一句“对不起”。长久的空白让电话那头有些细微的滋滋拉拉的杂音,陈楷的声音在这种背景下听起来疲倦又平静,反应也很敏捷:“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当时谢禹觉得自己没办法辩白,他也没等到陈楷的解释,当然他很清楚就算真的开口了,也不过是让这通电话维持的时间长一点,对于业已落定的局面,并无实际上的助益。
后来是陈楷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就干脆地按掉了通话。
他不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陈楷,但是却也知道这个倔强的青年绝不会回头。越是大的伤痛,他越是一言不发,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贯的自我保护。在打电话之后谢禹迟疑了很久,潜意识里也许是晓得这声道歉是维系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根纽带,说出来,一切也就切断了。
但是他还是说了,他对他亏欠良多,到头来只能还一声道歉。
首演那一天——
这已经是下半场,尾声将至,谢禹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始终还是多多少少地集中在穆回锦脸颊上。首映场也是评论场,他理所当然地接到了票,也不准备放弃掉这个机会。他留意到穆回锦始终小心地避免以正面示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抚摸起右手指节处的擦伤和瘀青,嘴角抽搐似的扯了扯。
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某场圈内酒会上,他和穆回锦不期而遇。彼此衣冠楚楚沐猴而冠,但这并不妨碍穆回锦朝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得逞的喜悦的獠牙。
眼看着穆回锦朝自己走来,谢禹只能把自己的情绪小心收藏起来,冷淡地听他微笑寒暄:“谢禹先生,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了。”
“什么?”
那一刻穆回锦居然笑得很诚恳,声音压低了,吐字更清晰,靠近一步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不行了,才舍得把他放出来让他在别人床上受点再教育?”
听完,谢禹自始至终相当平静。他并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睛,摘掉了手套,把手套、杯子还有拐杖一起交给身边的朋友暂时拿着,这才拽住已经笑着转过身去的穆回锦衬衫的领子,毫不留情地迎面就是一拳,然后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从自己拳下飞出去。
在刚残疾的一段时间里,他曾经练过拳击以发泄痛苦。尽管多年不碰,偶尔的一拳还是能打得穆回锦急退几步,才能被人群里冲出来的另一个人接住,不至于摔个仰面朝天。
玻璃杯坠地的清脆响声让自己和穆回锦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唯一焦点。众人的目光曾经是谢禹最如芒在背、唯恐避之不及的,但是在当时,他居然也无所谓起来,盯着穆回锦一动也不动,只看他有什么反应。
穆回锦那边先被人拉住了,谢禹认出来是齐攸,两个人目光相触,还点了点头。很快谢禹的朋友也反应过来,一群人围住他要把他劝走,一边架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那个疯子说了什么值得你亲手揍他?他也配!”
但是那个时候谢禹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去,只记得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对陈楷说,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我可能没办法扑过去揍得他再也不敢开口。谢禹直到这一刻,方知道无可挽回的苦果,吃进去到底是什么滋味。
骷髅头被抛在地板上,翻滚着发出“空空”的声响,声音在同时响起来:“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像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配合着冰冷的灯光和空旷的舞台,慢条斯理的腔调愈发显露出从容而冷静的荒谬感。舞台上黑衣的男人斜睨一道,拍了拍手,掸去手上的尘土,继续说:“不,一点不,我们可以不作怪论、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样会到那个地步;比方说吧: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就在葛楚德的化妆台上看见了一捧栀子花之后,谢禹的内心深处还是发出一声暗笑。对他而言,从这一刻开始,这出戏就带有一种哑谜般的游戏色彩。
上半场里有太多的细节,聂希羽把陆维止生活中的细节尽其可能地带入这出戏里,又像一个个小诡计,引导着得知内情的观众深陷其中:代表他母亲的栀子花和面纱,装饰着楚楚动人的葛楚德;奥菲利娅唱起一支歌,那样甜美而悠长;冷漠的叔父兼继父从来不伸手碰他;幽灵的台词的确是傅允在念,但声音和语调分明另有其人……
即使没有这些苦心营造的细节,谢禹还是看见了他,他的母亲必然对他说过“请你不要离开我们”,也必然有爱人曾经饱含热泪用颤抖声线倾吐出“你让我相信你爱过我”,剧中关于父母儿女、朋友爱侣之间的情感,谁说不能在真人身上一一映射,而那些永恒的情欲、疯狂、迷恋、背叛、复仇、乃至爱与死,将近二十年后经由穆回锦释放出来,竟也无比妥贴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