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善:“你知道小菁,我侄女,她最近怎么了吗?”
元安听到笑容渐收,一并收住了原本想问哥哥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嫂子孩子好不好的话,他嘴唇细微抽动,手掌插进口袋,整个人沉寂下来。
元善:“你的家务事我不会管,但违法乱纪的事我一定会管,小菁她和知宁一般大,知宁都在读书,你就给小菁送厂做工,然后嫁人?”
元善语气尽量平静,但元安脸色却不太好看,听到“嫁人”一词,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反驳道:“哥你胡说什么?就算我不管女儿,我也不会让她这么早嫁人。”
元善看着元安,确认自己弟弟没有说谎,心底火气才渐渐熄了下去。
元安眼里冒出几许不耐烦:“哥,你来找我到底是干什么?”
“你自己回家看看吧,妇联组织都找上门了,”元善深深呼吸一气,又忍不住劝告一句,“既然娶了人家,就对人家好点,现在是新社会,妇女解放了,早就不兴什么三妻四妾了。”
元安没有说话,手指在口袋中动了动,掏出一只黄色的烟盒。
元善说了自家住址,拍了拍元安的肩膀,转身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再度看向元安:“陵城老家被水淹了,祖宅没了,不过你家那边的东巷还是好的。你家我也看了,房子被毁坏,门窗都没了,修一修还能住……”元善顿住,改了原本要说的话,重新开口,“小弟啊,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哥说,走了。”
元善没再回头,而元安取下嘴边的烟,看着烟雾拂去元善的背影,一道消散在空气中。元安用力嘬了一口,将烟扔到地上。棕色的皮鞋碾过猩红的烟头,离去时,元安和那烟一样,都没了光亮。
元善回家后将元安的事说了,家人听了都很唏嘘。
四天后,元安带着元志菁敲响了元之荞家的门。元安的模样没有几天前那般光鲜,仔细看去,还能从他脸上看到几道细小的抓痕。元安眼里有些疲惫,但见到元之荞时仍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之荞?都这么大了?”
“小叔。”元之荞笑着回应,将两人迎进了门。
“你爸爸呢?我有事找他。”元安拦住要倒茶的元之荞,而元之荞看了他们父女一眼,让梁桦接手招待,自己去医馆把元善叫了回来。
“哥,”元安的声音老态了许多,“能让小菁在你家住一阵子吗?”
元善看向元志菁,这姑娘依旧和那天一样,习惯性地低着头、攥着手,安安静静。
“当然可以,住多久都可以。”
元安听到这个回答,绷直的脸明显流露了一丝放松。
“你和弟妹……怎么样?”元善试探性地开口。
元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的确想过一辈子对葛莉儿好,哪怕是她破相之后。
他见到她受伤的无助,他会跟着难受,他面对她担心的疑问,他会一遍遍承诺,安抚她摇摇欲坠的心。
他努力赚钱,给她买她喜欢的首饰和化妆品,但她会突然砸毁那些他送的东西,然后用激烈的言辞开始质问。
他尽量在家,想要和她说话解闷,但她总是疑神疑鬼,然后说不了两三句又开始质问。
他觉得自己很累,也觉得自己做了所有能做的。
他看着葛莉儿,觉得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吞了毒药的疯子,只是单纯地怀着仇恨,然后等待着他与女儿的死亡。
那一瞬间,元安突然怕了。
冰凉的恐惧席卷了他,于是他懦弱地丢下女儿,逃避似地去了别的地方。
他在大饭店舞厅认识了一位百灵鸟,百灵鸟善解人意,一如当年的葛莉儿。接着便是在许多个不回家的日子,葛莉儿逐渐成了死去的张淑华,而百灵鸟则慢慢成了他新的“葛莉儿”。
“是我的错。”元安只说了这一句话便离开了元家,之后几年,他没再登门拜访,也没有接走过元志菁,不过按时每月给元志菁寄来生活费,当是那些年的补偿。
元志菁在元家依旧谨小慎微,但因有元知宁这个调皮的堂弟带着,元志菁慢慢变得自在活泼了一些。
元之荞帮忙批改元知宁和元志菁写的试题,有些感叹:“知宁啊,人家小菁才学一年就进步神速,你这脑子,可能真是我们元家最笨的。”
元知宁啧了一声,想要突显自己的并不在意。
元志菁抿嘴轻笑,但很快敛起笑容,不敢发出声音。
“小菁,你想过成年以后要干什么吗?”元之荞把卷子还给对方。
“我?”元志菁低头想了一会,小声道,“我妈说女孩子成年是要嫁人的,所以我成年,也会嫁人吧?”
“有没有想过继续读书?”元之荞温柔地看着元志菁,语气耐心,“你学得很快,要是高中吃力的话,可以先从初中读起,顺便读书的时候也可以继续想,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干什么。”
元志菁愣住,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元之荞。
元之荞笑了笑:“当然,你想嫁人结婚也可以,但我觉得,嫁人不是女孩子唯一要做的事。”
“我……我还可以读书吗?”元志菁把下唇咬得发白。
“为什么不可以,”元之荞托起元志菁的手,同样细语轻声,“这是你的人生,你有选择权,要是想读书,就可以选择读书。若担心买书、伙食、住宿等钱不够的话,二堂姐我可以先借你。”
元志菁低头看着自己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躺在元之荞细嫩的手中,她心里顿时翻涌起无数情绪,十分克制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忍住泪花,小幅度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