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贫僧欲替二位施主做法超度,需清静心身,以示虔诚,以祈求神灵加持,超度亡魂,烦请各位先行离开,以保法事可顺利进行。”隐旭的语调平和,但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迫,倒是逼的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方宁与沈昱视线交错,自是觉得不必在这个时候太过显目,便随着人群离开了。
她本想寻个僻静的地方,观察一下那位隐旭主持做的法事,却没想后背被狠力一拍,差点让她下意识掷出三枚隐星镖,要了身后那个小冬瓜的性命。
“姐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屋,我领你吧。”小和尚浑身打着哆嗦,一双眼睛左瞧一遍右撇一圈,匆忙得很。
方宁一眼就看出那小和尚似是怕了,好奇道:“我看你见那两具尸体都没害怕,什么惹得你如此胆小。”
小和尚抬头瞧了眼天,原本就昏暗的天色,随着一轮森冷的月光打下,一抹银白直射在这座寺庙的地砖上,如饿鬼的獠牙,欲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吞进腹中。
山间不时传来些不属于此地的声音,不像是动物的啼叫,也不像树叶摩擦起风,时而尖锐地欲把人耳膜穿透,时而又顿涩得让人心生烦欲。
小和尚似乎听到了什么,原本就粗短的脖子慢慢瑟缩在一起,连着下巴,叠起三层肥肉,心焦道:“姐姐,你晚上千万别出门。你这么好看,肯定会被野猪精杀掉的。”
方宁已是第二回在小和尚口中听见精怪,好整以暇道:“所以你觉得今日这两具尸体,也是野猪精所为?”
小和尚拉着方宁蹲下,和他平齐,在耳边轻声道:“当然了。之前就有这样的事情,施主来山里借宿,就被野猪精杀害了。尸体被咬得比今日还碎,我都没拼出一整个来。师兄们说,寺外的山道上,还有巴掌大的猪脚印,一路往山顶爬去。哦还有,我有一日在寺里,透过纸窗,看到了猪精,与它对视了一番。它的眼珠是墨绿色的,看向我的时候,还留口水了。它足有八尺长,三尺宽,是个巨型怪物。我听师兄说,那些野猪就爱攻击长得瘦弱且标致的施主,特别是衣着华贵的。姐姐你虽看着穷困些,但长得一副红颜祸水,一看就美味。”
方宁自是不信精怪一言,世间鬼怪,大多出自人心,但也不忘逗趣一番小和尚,“姐姐我要是猪精啊,肯定先从细皮嫩肉的小孩子吃,你这么点的个子,吃起来都不带吐骨头的。”
此言一出,那小和尚叫喊着,就往自己屋里冲,圆溜溜的眼珠子里蓄满了泪花。
方宁只当这是小和尚成为男子汉大丈夫前其一课业,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任何吓唬的成分,心情颇好地往屋内走。
听小和尚一言,事情反倒清晰了起来。
世上奇事虽多,但巧合却不常有。
若真是野猪杀人,将目标锁定在这座寺庙里,为何小和尚没事?
反倒是来借宿的施主,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性命。
必是有人借了山间精怪的传说,在这座寺庙里行害人之实。
那两具尸体,究竟是如何死的,恐怕还要与沈昱商量一番。
想罢,方宁快步回到住处,只等长月驱走浓云,长达一日的雨势终算停下,星河影动。
方宁坐在窗沿边,望着浓雾散去的天际,玄武乘阳星与月同晖,天蓬、天任、天冲、天辅、天禽五星相望,幽声道:“玄武乘阳,占的是盗窃之象,此番人祸应是图谋钱财。天蓬等五星皆乘旺相,如此看来贼人是青年男子。只是可惜,这寺庙里最不缺的就算青年男子。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正当方宁一筹莫展时,熟悉的三声敲门声将她思绪拉回。
沈昱来时,应是听见了方宁的低语,前脚刚踏进门,紧闭房门后,瞧了眼方宁窗边的星象,悠然道:“你自可不必多虑。玄武虽妄,但勾陈之象已然显现。勾陈、杜门所落之宫,正克天蓬,抓到贼寇是早晚之势。”
方宁再一细看星象,畅然一笑,合窗道:“虽说师兄不精玄学,但论天文星宿的科学,世上谁人比得过我师兄啊。”
语罢,她见沈昱一直佝偻着身子,似是腰痛发作,顺手拿齐银针为沈昱施针缓解腰上的疼痛,语气颇为羞愧,“一路辛苦师兄了。运输队可是都睡了?”
沈昱本有郁气的心情,随着方宁针针到穴,腰痛渐缓,也逐渐好转了起来,“无碍。我为以防万一,在他们水里掺了小剂量的蒙汗药,至少能酣睡到后半夜。我觉得这个寺庙不对劲。你可有发觉,这里的和尚时多时少?后院出现两具碎尸,如此大的事情,寺庙里除了方丈与小和尚,再无其他人。而晚饭时候,又多了十几青年给我们送饭。我观察过他们掌心的粗茧,你的手也有,很像是长年习武之人才会留下的。”
方宁思忖片刻,将那小和尚与她说的精怪故事一道说出,后又补充了一句,“且看看吧。许是他们上山找碎尸了也不一定。练武的和尚也是有的,叫做武僧。山里多贼寇,他们会武不稀奇。只是那野猪精究竟是何,我一时没有头绪,若是人假扮,谁又会长了八尺的身形?”
沈昱似是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将里面的肉块小心展于方宁面前,“我趁众人晚膳时,悄遛进了安放尸体的地方,寻了些要害的部位藏起,又以蒸骨之法,发现了些异端。”
方宁见那尸块都已有斑纹,且隐隐散出腐烂的臭味,又见沈昱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小刀,轻轻化开皮肉,神色认真,颇有一种忠于职守的虔诚肃穆,一时分不清沈昱本职究竟是伙夫还是四品提点刑狱司。
“蒸骨需天时地利,一定要选烈阳之日。无奈此地阴雨不断,所以我只能以瓮煮骨,配以醋、盐与白梅,水沸百次后,就可知生前伤抑或死后伤。”沈昱面色沉静地拿出两幅骸骨对比,一时之间让方宁恍惚。
莫非她真得了浑天派衣钵,可通古知今,她这师兄告老还乡后,许是真能当个好伙夫。
“你可有认真听我说话?”沈昱见方宁脸色唯有错愕,出言提醒。
方宁点头,指着沈昱左手那具短骨道:“自然,你离开师门后,我常去你书房偷看典籍。我记得书中有载录,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所以这截的接连处有血淤,便是死前所伤,另一处并无血淤,乃死后造成,可有错处?”
沈昱未想到她这师妹从前最不受用的就是岐黄之术中的检尸课业,如今竟能只字不差的说出许多,慰藉道:“你我幼时性格不一,常有口角,没想到年长些,反而志趣相投了。”
方宁不知可否地摇头,转而感叹道:“师兄你想多了,我去你屋里,本是想将你的书房占为己有,研习风水的。因想着你何日回来,见不到啊你那些宝贝书籍,恐要与我断绝兄妹情份,这才帮你一一记下,以免你人老忘事,还需翻阅从前典籍。至于你那些古书,我都以五文一本的价格,卖给县里的书生,给师傅添些肉食,以尽孝心了。”
“若我没记错,师傅自四旬后,便不食荤腥了。”沈昱握了握手里的验尸短刀,应是在思忖与方宁拼命能有几成胜算。
方宁抿唇浅笑,“你师妹也需你尽师兄的情分不是。”
她自是有分寸之人,沈昱那些书如今还被好端端的安放在师傅别院中,无非惹怒沈昱,是她自小到大除天文风水外,最有成就的课业。
“也罢。”沈昱长叹口气,将话题转回尸身上,“这生前伤的骨头位于尸体耳垂下一寸,喉管上一寸,乃是人最脆弱之地,一击便可致命。我猜凶手应是长年习武,手上的力度极大,而那些死后伤的骨头,都是我从咬痕处剥离开的。”
方宁瞧着桌上那些细碎的骨头,声如翠玉拨珠,重新整理思绪,“也就是说,凶手将死者掐死,后装作猪精作怪的模样,将尸体分离,又做了无数咬痕,来迷惑我等?那”
沈昱点头,复又指着一块尸斑明显的肉块,“此地落雨,山寒气冷,一般死后三到五个时辰才会出现尸斑,且尸斑有三个阶段,分别为沉降、扩散与浸润三期。沉降乃死后六个时辰内,若施加外力于尸斑,可暂时使其消失。扩散则是六个时辰至十二时辰内,尸斑已经不会消失,且呈扩散状。而浸润则更久,会有明显尸臭与紫色斑痕。这块尸斑已经有赤紫色的痕迹,我推测,应至少死了一日有余,但也不会过久,不然应早已腐烂难忍,所以此二人应是在昨日子时被害。
方宁经此一想,回忆道:“我等是今日才到的青檀寺,那运输队一行便可排除在外。小和尚说起过来此借宿的旅人,除我们之外,还有一持剑游侠,一风水先生,两个结伴而行的书生与书童,最后是一个商人和两个护卫。这些人倒是昨夜才来借宿,不能排除嫌疑。”
沈昱将所知所判悉数脱出口,原本紧绷的神色渐有乏意,“现如今雨也停了,明日一早魏督监派来的人必会催我们启程,我已书信一封,寄给当地县衙,至于其他,恐怕由不得我们插手了。”
方宁也知应以大事为重,但总觉得今夜星象种种,皆在告诉她,玄武乘阳之祸,当以勾陈来解。
而勾陈六星六甲前,天皇独在勾陈里,她信天意,也信人定胜天。
天意所言,恐她才是今夜的勾陈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