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颀长伟岸,著黑袍紫绶,大手扶着腰间一柄青玄宝剑,面色平静,目不斜视,惟独不合时宜的是他在形势迫人的气氛之下竟然兴致不错低哼一曲洛阳小调,把玩着手心里的珍珠。
直至他听见哽咽的抽泣——
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鸷,脸庞微转,目光停留在一炷即将燃烧殆尽的焚香,英俊面容上的表情因微微压低的浓眉而悄然透露出一丝咄咄逼人的寒意。
忽的,孙秀低低抽了口气,终于按捺不住隐忍在心底多时的不快,缓缓抬起尖削的下巴,视线投向楼台之上的一袭绿色霓裳佳人,薄唇发出一声冷笑,竟在这一刻将手心里价值连城的珍珠往硬土地丢掷。
“咚”的一声响,光洁无一丝瑕疵的珍珠瞬间裂了道缝,像极了美人脸颊一道未干的泪痕。
孙秀的面庞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他微微一笑,目不转睛盯着楼台之上那一袭绿色裳裙的绝色佳人,薄唇微扬,语调柔缓:“绿珠夫人,石崇既逝,你又何苦啼哭不休寻死觅活?倒不如随我回故乡琅琊,享尽浮生半世闲。”
风,依然无休止地在偌大的庭院里飘荡,拂乱了宠妾绿珠的发髻衣裙,也吹散了她瞳眸里的晶莹泪花。
“孙秀,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你胡言魅惑帝后贾南风,令其诛杀太子,再煽动赵王司马伦叛变!我夫君石崇何其无辜?你竟陷他于不义!你不但没有半分羞愧,反而一再在司马伦跟前中伤我夫君!让我跟你回琅琊?呸!笑话,天大的笑话!”绿珠情绪激动的大声叱责。此刻她虽双手紧紧攀附楼栏,但只要稍不留神微微松开,必会坠下高耸的楼台,粉身碎骨。
“珠儿,俊忠狠决如此,不都是为了你?”孙秀眉宇微扬,露出不以为意的嗤笑,“只怪石崇争强好胜且爱显摆,每次宴客,必命你出席歌舞侑酒,令我等食色性也之辈见之失魂落魄。”
“你……”绿珠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绯红,“你无耻!”
“无耻总比见异思迁好。”孙秀慢条斯理答,“金谷园内金屋藏娇,珠儿你即使再得宠,也不过是石崇三十八位妾室之一。但你若识时务,愿随俊忠返回山东琅琊,俊忠敢指月盟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为妻。”
“嫁给你?”绿珠低低重复一遍,突然放声大笑。她无视封堵金谷园的五千将士,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咯咯”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眸子里氤氲水雾重现,“我若嫁给你,世人会戳着脊梁骨骂我忘恩负义!孙秀啊孙秀,难道你以为,我一介弱质女流会贪生怕死?哪怕不顾自尊严与名誉亦要苟且偷生?”
孙秀语塞。
义正言辞的拒绝令所有将士皆怔忡呆立于原地,暗暗佩服楼绿珠杀身成仁的勇气,连这当下拂乱俗世的狂风亦在绝色佳人笑不可仰的嘲讽中显得微不足道。
只是,高阳依然月所遮挡,金谷园内飞沙走石,混沌不分,天地乱象。
孙秀扶着青玄宝剑的大手徒然握紧,指节隐隐泛白,似在竭力隐忍怒意。最终,仅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敛容,投以不屑讽刺:“你若一心赴死,我绝不阻拦。”
绿珠猝然止住大笑。
她决绝的拭去眼角余泪,杏眸圆睁怒视孙秀,字字铿锵有力:“三年前,你孙俊忠不过是洛阳城内毫不起眼的寒酸小吏,若非我夫君好心指点且以十斛珍珠相赠,你如何能近赵王司马伦?如何得以引荐于帝后贾南风跟前?”
“还有!当年你指日盟誓,他年飞黄腾达之际,必报石崇馈赠之恩!如今洛阳城中太阳高悬,你却弑友夺妻,如此回报大恩?”
孙秀不语,脸色,慢慢变得难堪。
沉默了好一会儿,孙秀斜睨吕珠,唇线上扬,冷笑:“明日高悬?珠儿,你应该抬头看看苍穹,高阳已被乌云遮挡,时移世易,今时不同往日,哪有什么大恩大德?”
“罢了,罢了,只怨夫君看错君子,轻信小人。”绿珠面色悲凉呓语,眼神愈渐空洞。没有力气捶胸痛哭,她仅能苦笑着不断摇首,神情恍惚著不断低低呢喃,“想我这一生,吃过苦,受过痛,却也享受了许许多多荣华富贵……罢了,我累了,与其苟延残喘于世,不如与夫君同往极乐之地。”
“珠儿!”孙秀嗓音沉静打断濒临崩溃的绿珠,面无表情注视着她,接着,说出他此生最为荒谬的决定,“即便你为了名节选择追随石崇而去,我孙俊忠亦一定不允你与他合葬一墓!活着,你不过是石崇三千佳丽中的一位;死了,你则只是洛阳城外乱葬岗孤魂野鬼中的一只!”
绿珠听罢,弯唇,绽出一抹凄美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