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电话里传来谭啸龙的声音。旁边的林慧珍也叫起来:“你不走了,你什么意思?我要走啊,啸虎,我们赶紧走吧!”
谭啸虎下了车,转过身,旁若无人地走过按着喇叭从他身边斜闪过去的车流,对着加速赶来的桑塔纳挥起了手。他面带平静的笑意,看上去仿佛是:他的车出了问题,而那辆桑塔纳是他等候着的救援车。
“谭啸虎!你疯了吗?快走!”慧珍从车窗伸出头来,声嘶力竭地喊着。
谭啸虎无动于衷。他不仅不想走,他现在更想回去了。
林慧珍解开安全带,翻到驾驶座刚坐好,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在虎视眈眈的监视下,楼越拿起了对讲电话。谭啸虎也拿起了电话。他们却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很重要,但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楼越开口了,眨着眼睛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进来了?你哥到底去了哪里?我现在怎么办?”
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从没有人像这样看过他。谭啸虎意识到,她在透过和丈夫血缘关系最近的人的眼睛,传达她的信息。
“我不知道,发生了一些误会,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你更不会有事的。我哥也不会有事的。”
楼越很想就此打住,将小叔子说的一切吸纳进自己的意识,并对其深信不疑。但她还是要问一句:“他会不会恨我?”
“不会。”谭啸虎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恨你的。你还不明白我哥的心吗?”
楼越起身,靠近隔开二人的玻璃对谭啸虎说:“我明白了。”
第70章独行
当销声匿迹了两星期的楼越回到学校时,人们很吃惊。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这么快就来上班了?”有人小声说。
“不过也对,”另一个人分析道:“正因为家里出了大事,她现在要好好守住这个铁饭碗了。”虽然这饭碗不至于能让她过得富贵荣华,但起码也是份体体面面受人尊重的工作。之前她好高骛远搞那些不着调的事情,一失去谭啸龙那来路不正的财富的支持,她就傻眼了吧?人啊,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同时,守住底线。显然她和她老公都在这上面跌了跤。
新海的街头巷尾都在说谭啸龙是黑社会头目,说他东窗事发时第一时间就叫上前妻连夜潜逃了。也许那根本不是他的前妻,他们说,楼越也许得到了一个盛大的婚礼,但实际上谭啸龙根本就没有和前妻离婚。有钱人,不,黑社会怎么想的谁知道?她可能就是一个得过宠的妾罢了,但是妾终归是妾,是不会被带着跑路的。如今她被留在风口浪尖,承受所有人的流言蜚语。她还挺淡定,不愧是搞心理学的。
不过也许她已经崩溃了,这也说不定。
他们在研究她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楼越知道。尽管她的身型又变化了一些,但看上去也只是有些富态。回到学校的前夜,她精挑细选了低调但不失尊荣的服饰,以免出现在人们眼里的自己突然显得憔悴而寒碜。她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着午饭,远处端着餐盘呆望着她的同事们都忘了和她打招呼。她去教室里给学生上课,还能在课堂上开开玩笑,引起zs学生大笑。她还是她,这就够了。但有些消息灵通的学生似乎听说了点什么,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生活还得继续,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吃惊?她又不会因为心痛而死。
没有谭啸龙的消息,就是好消息。既然如此,她不允许自己太过于心痛。
所有人都为她强装镇定、否认现实的能力感到吃惊,除了院长和靳媛。
院长在楼越恢复上班前给她打了电话,关怀备至地说:“你家里有事的话,该请假就请假,不着急来。要不我给你办个病休?”
楼越对院长说:“我着急得很,院长,现在不是请假的时候,我家那点事情有律师在处理,我在家里有什么用?我许多学生的毕业论文还等着我去指导。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情,对不对?我以前跟您保证过,我不会影响教学工作的进度的。”
楼越去看守所见谭啸虎的途中,接到了靳媛的电话。她的语气很关切,话很刺耳:“你没事吧?我怎么听说谭啸龙被抓了?”楼越忍不住对她冲了一句:“你听哪个爱造谣的碎嘴巴说的?”然后就忿忿地挂了电话。
靳媛看着挂断的电话,对身边的几个“魅力女性合伙人”说:“这个时候还嘴硬清高,有什么用呢?纸包不住火,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回事。她要是当初听我的话,多拿点钱出来投资,现在也不至于生活一落千丈。”
“啊,一落千丈?怎么个一落千丈法?”其他人关心地问。
“我跟着中介去泰禾园看房子的时候,看见她那套房子的装修已经停了。”靳媛说,她透过玻璃落地窗,看见了室内堆放着一些装修材料,和未拆封的家具。真叫人伤感。“楼越之前还说,等房子弄好了,要在家里举办聚会招待很多人,这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了。可惜,要是能在她新房里开‘魅力女性成长沙龙’,再好不过了。”
经过了无数个白天的奔走,和无数夜晚的不眠后,楼越发现,当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后,一切并没那么可怕。日子还是按天过,每天晨昏轮转,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是她现在一个人去做产检,一个人买菜做饭。她给阿姨和司机发了红包,让其另谋高就,阿姨很快找到了下家;司机则审时度势地说,他不得不去打份工,但是楼越要是有用车的需要,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她没打过电话。
母亲打过一次电话,语气生硬地问:“需要不需要我来帮忙?”
“如果你会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就别过来。”
母亲没过来。
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谭啸龙的朋友,跟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起初她还以为这些人要帮她,结果他们只是一些无聊的好事者,像蚂蚁找到一块掉落的糖一样,围上来骚扰她这个失去权势庇护的落难妻子。她拉黑了许多人。
工作室租用的办公区域因为涉及产权所有权问题,被暂时查封,大门上贴着封条,看上去十分吓人。一些客户因此离开了她。她只能跟留下的客户去安静的茶馆或咖啡馆见面。好在,她手头上的客户现在也不多。
周莹时不时过来看她,给她带来一些不是坏消息的消息。“不知道是为什么,占队长被派去兄弟单位办案了,这回避得太彻底了吧。”楼越听了一笑。
“刘峰现在负责这个案子,抓了许多社会闲散人员回来问,我也不知道他是在找什么。”周莹说,她见缝插针地向刘峰打听消息,但刘峰已经意识到她对案情的兴趣大过于对他的兴趣。他的嘴本来也就很严。但是他默认了:他们尚未发现谭啸龙的踪迹。
楼越点头,对周莹简单地说:“好的我知道了。”她不能在周莹面前为谭啸龙的隐遁而欢呼,那会让周莹尴尬的。
尽管楼越身体力行地做每件事,但她还是多出来许多时间。和谭啸龙认识以后所有浮光掠影的生活片段,开始生长出藤蔓,在她脑海中绞缠在一起,成了一束粗壮的信息光缆,记忆碎片在其中川流不息。他对她的热情、欲念、温存和大方,在回忆中变得纯粹而强烈。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微笑。
谭啸龙不在身边的每个夜晚,她的身体无比寂寥,但大脑清醒得可怕。记忆碎片开始重组成另一个故事,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里的谭啸龙更符合别人眼中的形象。他一掷千金的豪迈背后是他沾血的秘密;他手下的人对她的周到礼貌,也源于对他生杀予夺大权的畏惧。她过去对此有意视而不见。
楼越紧紧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谭啸龙爱抚过的她的每一寸肌肤,在天亮前,在世界变得过于现实前,回想着她眼里的谭啸龙。她真想听到他的声音,让她的想象变得立体起来。但那还不够,她还要他身体的热度和他嘴唇的气息。她不会永远见不到他了吧?
到了天亮时,楼越发现自己已经哭过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的,但眼睛是肿的。
另一方面,她的生活其实简单而健康。她并没有多少时候想要哭哭啼啼。谭啸龙的孩子在她腹中野蛮生长,像爸爸一样强壮。胎儿的生长速度变快了,每天都有明显的变化,她能感觉得到。通过和沉睡在黑暗中的孩子对话,她的心停止了焦虑。你是不是想早点见到爸爸了?没事,等你出来了,你肯定就能见到他了,宝贝,我也想见他。我们一定会见到他的。
每天结束时,她没有听到谭啸龙被带回来的消息,这就是胜利。她为谭啸龙感到骄傲。他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现在一定是远在天边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思念和回忆沙沙作响,又开始蚕食她的心。但她回想起谭啸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恨你的”。
她靠着这句话睡着了。
谭啸龙靠在捕鱼船的下层舷窗后,看着窗外的月亮,海面上的月亮是如此巨大,大得他心惊肉跳。
渔船每到一处港口进行短暂停靠的时候,谭啸龙都能提前知道,不仅是因为那时候鱼腥味会变得十分浓重,还因为这时候很快会有人过来,从外面把他的门锁上。上锁的声音让他本能地痛苦,他头顶上的脚步声一直不停,还有拖动渔获的号子声和噪声。无处不在的尿骚味,也一样让他感到熟悉:是和监狱一样的气息。
他太想听听她的声音了。如果能听到她的声音,他愿意再一动不动地忍上一星期。但就算他没有把手机扔掉,现在他也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打电话没有意义,在深夜的捕鱼船的角落里,他和世界失去了联系。他完全可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被人抛尸海里,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真正完美的犯罪。他花了一大笔钱买这张逃命的船票,但他依然生死未卜。
谭啸龙深知,这世上没有任何合约或承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除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美妙得令他心痛的三个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