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彪扒拉着百叶窗,看着窗外的下属们欢天喜地换好警服,戴上警帽,挨个在警容镜前整理仪容。他转过来,声音低低地说:“楼越跟我说她怀孕了。”
“啊,真的?”占母又惊又喜地说:“那你们还办什么离婚?傻儿子,你们有了孩子,她不可能再缠着过去不放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呗。”
“妈!”占彪忍不住叫了起来,带着令自己母亲心碎的哭腔说:“这孩子跟我没关系……”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队长,我们该走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占彪小声说:“我要出发去表彰大会了。”他挂了电话,从桌上拿起警帽,端正地戴到了头上。
“好,你去吧,儿子,别往心里去,妈会帮你的——”占母发现电话已经挂了,放下手机对丈夫说:“还叫我别管!哼。你根本都想不到楼越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楼越一觉醒来,已经到了中午,她发现自己睡不醒,睡不够。她胃里空空饥肠辘辘,但精神抖擞,满脑子都在想着要做什么。对了,继续给占彪打电话。
他继续不接。
楼越想起占彪那个气呼呼的样子。他羞辱她和谭啸龙的时候,还是那么嚣张,毫无悔意,不知反省。他总是暗示她谭啸龙不是个可靠的伴侣,难道他占彪有资格说这话吗?她越想越气,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就为了让占彪看了闹心。作为警察,他不能关电话,也不能静音。他以为他可以一直拖着她,让她无法堂堂正正开始新生活吗?他以为她不敢宣布孩子是谭啸龙的吗?她不能搞点动静出来吗?
占彪应该担心他自己,她手里还有证据,他出轨全过程按时间线串联起来的证据。
民政局二楼办事大厅里,年轻的男女、不太年轻的男女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的,混在一起,等待缔结良缘或是解除婚姻的束缚。但要区分哪些人正要从围城出来或是进入围城,并不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情。除了少数化了妆穿着正装的喜气洋洋的新人,其他人都心事重重的。等在离婚登记处的人会轻松说笑,而等在结婚登记处的人也会一脸焦躁,甚至在跟对象拌嘴。
穿着警服的占彪抓着一只文件袋快步走进大厅时,引起了一阵微小骚动。他连衣襟上挂着的荣誉徽章都没来得及摘下。一看到楼越的催命电话和消息,他就拿了东西来了。“民政局见,速来。”
占彪浑身不自在,左看右看,表情凌厉,好像在寻找嫌疑人似的。周围的人忍不住打量着他,好奇他是来办什么业务的,他为什么一身制服,带着荣誉披挂上阵?没错,婚姻登记处应该是个神圣的地方,他们想,可这里却像菜市场,这个警察同志的庄重显得格外令人景仰。
占彪从来没有这么过嫌弃身上这身制服,此时此刻他最不需要过多的关注。警察也是人,警察也会离婚。他们有什么好看的?
就在占彪烦躁不堪忍受的时候,楼越出现了。她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休闲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像刚起床下楼买早点似的。她还没有看见他。占彪盯着她手上转悠着的宝马车钥匙。她现在已经非常放松了,他想象过最终的情景,但没有想到真的实现时,她会是如此的轻松愉快。她穿着的随意更显出他自己的滑稽。
楼越一看见占彪,就朝他走来。她走得不快,像放慢动作一样。
占彪笔挺地站着等着,一动不动,近乎傲慢地看着她,心里是冰冷的绝望。离婚原来如此可怕。他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
楼越走近了,才从占彪鼻翼的翕动看出他是有些情绪波动的。要不是她自己心情太好,都几乎都想安慰他了——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说,祝他以后幸福,说他们都从婚姻里学习到了东西,说他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占彪也许会放松面部僵硬的肌肉,对她稍微客气一点。他穿成这样一身正气地怒视着她,显得她像有错之人似的。别人都看着他们呢。
他今天穿了警服,脸修得光光净净的,往这里一站,看上去还挺不赖的,都引得在场一些快做新娘的年轻女孩盯着他目不转睛呢。楼越想,如果自己对即将成为前夫的男人说句无伤大雅的调情笑话,这很奇怪吗?
谭啸龙推门而入,对花店老板娘说:“给我整一束好看点的,我等着送人。”
“是……生日,还是纪念日?”老板娘问。
“都不是,”谭啸龙捋了下头发,琢磨着问:“给刚离婚的女人适合送什么?”
“那我就用天堂鸟、鸢尾花加一点黄玫瑰和香槟玫瑰,象征着自由和美好的祝福。“老板娘不露声色地说。
”用红玫瑰吧。“谭啸龙轻描淡写地修正了一下她的方案。
“你要哪种,这种是罗德斯,花瓣有丝绒光泽,这种是卡罗拉,情人节送人最常见的玫瑰品种,这种是珍爱,放的时间久一点——”她很乐意展示自己的专业和丰富库存,尤其是面对这种对价格不敏感的客人。
”就这种大的,多来点。“谭啸龙敲点着保鲜柜里一个花瓶里的红玫瑰,盛大饱满如拳头一样。
“好嘞,老板。”
花店老板娘保持着微笑,心想自己算是什么都见过了。有男人定几束一模一样的花,送到不同的地址。有的男人在情人节刚过零点时买花,因为可以便宜一大半。现在又有人给刚离婚的女人送花,这女人真幸福。她想,她自己离婚时没人想过还能送花。不过,这个花店也算是前夫送给她的离婚礼物。
在工作人员大力敲击着钢印的当儿,楼越和占彪交换和拿回各自的身份证件,然后又拿回了已经作废的结婚证,一人一个。
楼越看着占彪,他也看着她。现在他们不再是亲人,他们之间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可以和过去告别了。属于楼越的占彪,和属于占彪的楼越,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正在消亡。
看着结婚证上“已作废”的印戳,和离婚证上油墨未干的日期,占彪垂下眼帘,久久没有抬头,似有无限的悲哀。他“啪”地合上离婚证,然后看见前妻正把两本证往运动裤口袋里随意地一揣。
楼越还是忍不住对占彪说了句来时就想说的话:“要是你爸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跟我说,我会——”
“不用你关心,”占彪说:“我爸现在身体不好,我不想刺激他。我妈就根本不能接受这件事,她不理解你为什么不接她电话。我告诉她,你已经不再把她当作家人了。”
楼越无言。
占彪扫视了周围的人群,他们已经发现了他是来跟这个女人离婚的。他忽然开起玩笑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谭啸龙,我们是不是还有机会?如果我好好求你的话?”
“不,我们没有。”楼越被占彪的奇特脑回路弄得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人呢。”
占彪脸上刻意的笑容收敛了下去,似乎有些尴尬。“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他转身迈开大步离去。
楼越看着占彪的背影,很想喊住他,和他好好拥抱一下。因为从此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们就是陌路人了,所有关于现代离婚人士文明礼仪的想象,随着他和她拉得越来越远的距离,显得非常不切实际。她提醒自己想想那些她不能原谅的事情,却发现自己已经根本不在乎他做过什么了。他们早就跨越了千山万水,她的伤口早就被另一个人的爱愈合了。
她转身离去,下楼出了门,正要过马路时,发现谭啸龙的车就停在路边等着。她跑了过去,车窗降了下来,谭啸龙喜气洋洋地伸出头来。
“你怎么跑来了?”她惊奇地问,下意识地看看占彪走远了没。
果然,一辆市局的警车就停在前面不远,而占彪正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查看路况,准备调头开走。他看见了她和谭啸龙嬉笑说话的样子,对她淡漠地瞥了一眼。
“祝贺你。”谭啸龙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大捧花递给楼越,然后指点着解释说:“花店的人说这个还有这个的花语都是自由,这个寓意是快乐。你以后都要自由和快乐了啊——”
“那红玫瑰呢?象征着你爱我?”楼越拿起捧花闻着,美滋滋地想着,所有的预言都在一一实现。
“对呀,”谭啸龙认真地说:“我可爱死你了。你还不知道?”
占彪的车朝他们的方向飞快开过来,车经过楼越时,带着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头发。
一瞬间,楼越透过发丝和花束看见车窗后面占彪的侧脸,虽然他面无表情,他好像马上要哭了。她熟悉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和表情,他再装也瞒不过。她忽然感到了心里的刺痛。再见了,占彪。
灿烂的笑容却挂在她脸上,根本停不下来。她知道自己盼着离婚这一天,但她根本不知道,离婚后的这一刻她会这么快乐,花送得非常恰当,她这么快乐,也可能有花的原因。互为因果。
新人们和旧人们陆续从民政局出来,看见楼下这一幕,驻足观望。楼越背过身去,看见谭啸龙正乐呵呵地看着自己,于是她狠狠地对着他的嘴亲了上去,说:“我也爱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