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武功比桓玉高上不知多少,轻易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目光投向她身后不远,方才离去的姜幼薇怀中抱了一把伞,在对上他的目光时面色登时白了下去,随后远远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掌珠便又得了一个人的善念。更可笑的是那个姜幼薇曾经算是他的“宫妃”,而掌珠对待她时也是温和有礼的。
又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是那个王言之。
谢衍没有再等下去,上前几步将伞撑在了她头顶。桓玉在风雪中抬眼看他,莫名觉得不自在,垂眸轻声道:“……师叔。”
她想起紫微殿中他暗沉的眉眼,那个记不太清却暧昧又潮湿的梦境。满心愉悦中又添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这种情绪让她有些昏昏然,一时之间只觉天地间只剩下这把伞下的他们二人。
这才注意到这把伞太靠她这边,他玄色龙纹衣袍肩头都落了雪,化后留下一片更沉的湿痕。她自然而然便抬手去拂,在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眼睫颤成了振翅的蝴蝶。
谢衍抓住她的手实打实放在自己肩上,一双含了几分戾气与阴鸷的眼却刺向了另一处的拐角。
还未出仕的小郎君哪里扛得住积威深重的圣上这样满是寒意的目光,平日里再桀骜再不驯此时都面色泛白,不过到底还存着几分傲气,竟未行礼便转身离去了。
桓玉全然不知这一桩事,只觉他手劲儿有些大,便不舒服地挣扎了两下。谢衍便牵住她的手放在身侧,将一直出神心乱如麻的小娘子拐到了自己寝宫中去。
直到喝上一盅热气腾腾缓解喉咙痛的炖雪梨时,她才反应过来他是早有预谋。
李德已经在命人传膳了。菜肴并不多,但色香味俱全,样样都合她的口味。再推拒似乎有些不当,可她还是开了口:“阿娘等我回去呢……”
“我让人送消息去了。”他格外自然地为她布菜,说道:“将雪梨喝完再说话,听你那嗓子。”
回去八成要再被念叨了……
可看着他专注又温和的眉眼,清俊高彻的姿容,突然觉得被阿爹阿娘念叨也算不上什么。
她不习惯一言不发用膳,谢衍也看出她的拘谨不自在,便恰到好处地问她国子监中发生的事,她便乐在其中地同他讲。在提及与国子学中那些郎君比试时面色竟带了些羞赧,说她化用了一篇《师说》,是他不知道的地方里一个名为韩愈的大家所作。
一桩桩一件件,同他看到的那些并无区别。偶然有错漏,却并无隐瞒。
她有些迟疑地提及姜幼薇,谢衍道:“许是母后好奇,让她来看一看。”
这比姜幼薇仰慕她的才学听起来更真实一些。桓玉看着谢衍,大抵明白太后为什么对她好奇,心中的不自在更重了些。
她是不是不应当这样同他亲近,毕竟她还是不敢确定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先是喝了一盅雪梨,又吃了不少菜,碗里的饭便有些吃不下去了。以往她都是自己盛饭,鲜少剩下,方才是太监端上来的,便没能吃完。
剩下似乎不太好,桓玉正犹豫着要不要强行吃完,便见那一只再熟悉不过的骨相分明的手自然而然端走了她面前的碗。
桓玉惊得魂飞魄散,忙抓住了他的手:“不要!”
她再大胆也不敢让谢衍吃她的剩饭!
谢衍感受着手腕上温热的触感,指尖微微有些发颤,语气却还算得上平和。
“掌珠,”他缓缓道,“你总得让我吃饱是不是?”
桓玉欲哭无泪地看向一旁垂首敛眉的李德:“李公公,膳房是不是还有……”
有也不能说有啊。李德用平生最真诚的口吻道:“娘子,圣上一向节俭……”
桓玉坐立不安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吃干净放下碗筷,起身道:“我要回去。”
眼下再强留便不妥了。谢衍看着她因羞赧而泛红的脸颊及脖颈,微微移开目光屈了屈膝,并未起身送她。
“掌珠,”他问道,“日后晌午在我这里用膳好不好?”
桓玉自觉不妥,扯着腰间帛带把玩,没有回复。
谢衍便没有再问,只让李德送她出宫。
一路上李德偷看了桓玉许多次,终于开口道:“娘子,您能不能答应圣上?只有娘子在圣上才吃得好一些,不然平日里都是清粥小菜,虽能果腹,但他平日太过劳累,实在补不了身子。”
桓玉有些愣怔,片刻后才出声问:“这是为何?”
李德本想用他节俭应付过去,却突然想起方才离开时谢衍那个带着几分提点的眼神,便颇为苦涩地道出了再令人心软不过的实话:“圣上有心结,总觉自己做的不好,膳食好上一些便觉如食民脂民膏……”
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桓玉嗓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还是要回去同阿爹阿娘说上一句。
这个人,怎么这样让人……
心软。
李德是个人精,知晓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便松了一口气。
紫微殿中,谢衍接过何穆手中厚厚一沓纸,一目十行看过去。
金羽卫这些时日查谈了不少桓谨与俞瑛相中的郎君,恨不得把他们几岁尿过几次床都翻了出来。谢衍拿起属于王言之的最薄的那张纸,看到上面所写他十四五岁时睡了父母安排的一个通房时轻嗤了一声。
“送到尚书省去。”他对何穆挥了挥手,“让桓谨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德行,有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掌珠的。”
他自知配不上她,可这些人也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