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记得网,他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却回忆不起过去的事情,只能从头开始回忆:“是的,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
阿竹不停地重复着单调的话语,追逐着月光,踩过落叶,穿过灌木,绕过树丛,低头看着倒映着玉轮的寒潭,伸手探入水中,荡开水面上那张不再年轻的面容:“这是我吗?我不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当然会长大,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十年……对,十年,第十年。”
“第十年,战争的第十年。”
“第十年?我知道……不对,我早就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该死!好痛啊!”
喊出几乎要被抹去的记忆后,阿竹突然陷入黑暗之中,虽然看到一丝光芒,却无法触及。有东西阻挡着他,有东西阻隔着他,试图用痛苦将他的清醒击退,迫使他离开自己的身体,永远沉睡在黑暗中。
“痛……痛……该死!你是谁?”明明失去了身体,明明没有感觉,但虚无的痛仍然刺痛着阿竹的心灵,钻进指甲间,在皮肤下游走,“爸爸、妈妈、娜姐……救救我……救救我……”
他喊了很久,依旧毫无用处。
他明白没有人能听得见……
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人能拯救他。
他想要苏醒,他必须苏醒,他明白自己必须醒来,否则只能走向死亡,只能陷入昏睡。于是,阿竹痛斥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疯般地宣泄,他咒骂自己的名字,咒骂赵无秋,咒骂自己是个废物,咒骂自己怕疼,咒骂自己如果怕疼,就去疼死。
如果不想去死,就让这具肉体听见,听见他的呼唤,听见他的命令——别再睡觉,快醒过来。
痛苦如刀,切割身体,切割心灵,将思维切成丝。阿竹勉强挣脱这痛苦,终于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离远方的身体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痛苦又聚集成刀墙,阻挡着他触碰自己的身体,无尽的碎裂和重组之后,意识变得模糊,记忆再次飘散,阿竹终于爆出一声呐喊:“我去你妈的!身体,过来吧!你他妈的过来啊!”
他睁开眼睛,狂吼着冲出去,气流夸张地撞向士兵和医生,将他们撞到墙上。因此,当迦罗娜赶来时,只看到被撞穿的病房,她的脸色不可避免地变得冷白。她不想猜测元老打算做什么,她只是告诉元老,如果阿竹有恙,没人能收场。
此时,阿竹已站在家乡的云层之上。往下看,绿松村已经变得陌生,盖起了新的木屋和砖房,不再是他记忆中熟悉的样子;新铺的水泥盖过了破旧的道路,人们走过,道路两旁有许多孩子在田梗间奔跑,打闹玩乐。
阿竹感到惊讶,因为这平和的美景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他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他确切地知道已经有十年了,但他为什么会沉睡十年?是谁?是谁让他沉睡?
他心中已有答案。
他没有心情听网的解释,阿竹的目光四处乱射,找到了熟悉的方位,家门前苍翠的竹林。落地后,阿竹只看到三栋新房压在曾经的地基上,无论是家还是废墟,都早已不在这里。
竹林里的孩童们出叽喳的稚嫩低语,叫他回头。他们盯着他脸上的疤痕,他摸了摸疤痕,试着笑,试着露出以前能带动孩子们去捣乱的笑容。然而,狰狞的疤痕让笑容变得诡异,吓得孩童们跑回家,躲在大人们的怀里偷偷瞅他。
“该、该死…”阿竹捏起疤痕的韧皮,忍痛跌撞进竹林。阿竹隐约记得,这伤疤不是那天的棕皮留下的,而是另有其人。但到底是谁,阿竹不知道,网也不说。阿竹愤怒了,与网直言不讳,但网只是应付,不停地应付,应付着无尽的愤怒,“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他砍我的伤口…是谁,是不是你们?别骗我…你们这帮王八蛋,别他妈再骗我——”
音波震响,落叶激扬,竹竿漫天飞舞,在空中粉碎为残渣,继续荡漾。他咬紧牙关,对网喊道,对天地喊道:“去你妈的!别再骗我!我他妈的说过,别再骗我啊!”
咒骂声回荡,碰撞并炸裂。村民们忙抱着吓哭的孩子进屋,透过窗户盯着竹林中的碎裂作绿旋风,害怕得颤抖,却无法移开视线。
而这旋风燃起了火,把绿叶变成炽热的红。这炽热的火则卷成圆球,携他转上高空,帮他忘掉那人在网里唠叨的废话谎话。
“再他妈的废话,你们就给我去死吧!”
怒号之后,引火的叶与竹屑凝向旋风中央。在残渣烧为焦灰后,本应熄灭的火反而更亮,是肉眼无法直视的亮。凝聚在他手中的是旭日,是炽目的火球。不对,那不是火球,已是光球。
不止竹林前的人家,绿松村的居民乃至百公里内不盲的东西,都已被光球照耀到。若不是更夺目的金芒将光球包围,相信他们的眼睛早已被闪瞎。
光球从手中飞出,把云震得散烂,达到视线不及的高空,释放无穷的光。紧随光的是热,连空气也爆炸的热。热引的冲击自天而下,连锁的爆破笼罩共和国西北、覆盖博萨全境。假如它们降临地表,被波及的生命定会在惊喜中蒸。
而在这“惊喜”袭来前,天空展开千公里的金芒,隔绝热的毁灭。只是一个眨眼,恐怖的金芒与热量都消散一空,蓝天依旧万里无云。
刚刚的奇迹,仿佛从未存在。
他哼出气,哼出怒气,额头青筋凸显,拳攥至颤,更对着不存在的网大吼,要网看着,要网知道,再敢骗他,他就杀了网的爹,杀了网的娘,杀光网的全家。
“明白。”
网明白了。
得到回复,胸膛高低起伏,深吸入几口气,眉间的怒色渐平,隐入天际。
今日,凡有眼的活物都见证永生难忘的奇景。炫目的光穿透无边金芒,点亮遥远的天际,跟着,连绵不绝的雨一直下,持续好多天。博萨人与林海的木灵,将之视为帝皇的奇迹。
但阿竹清楚,这是躲在网后的骗子逼他干的一桩烂事。
直到他在血泪里看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