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初,由于蒋介石卖国贼的不抵抗主义,日本侵略者长驱直入,先后占领了上海、南京、宁波、江浙等地,很快就把魔爪伸进了这个古老的城市。
褚乃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终日忧心忡忡,他和亨利合办的洋行,由于战争爆也就此中断。这样,厂里的产品也就断了国外的销路,怎么办?他完全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也曾想过,干脆关厂。可是,这爿赫赫有名的刺绣厂,自己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化了多少的心血。这爿厂在省城里来说,是唯一的一爿大刺绣厂,它的规模也是同业中屈指可数的。几十年来他梦寐以求,想成为中国刺绣行业的中流砥柱。有了这爿厂,他就有了可能实现这个宏大的愿望,失去了这爿厂,他就会失去一切。所以,他宁可不要其他的店铺、地契、房屋,也决不能让这爿厂结束命运。
他的英国老婆露依莎儿次提出不要办这个厂了。要他和她一起到英国去,他执意不肯。为此,他和露依莎还口角了几次。
可是,他毕竟在这个世道混了将近五十年了,凭他的阅历,凭他的嗅觉,他也想看看日本人的脸色再说。英国人需要中国的刺绣,日本人要不要呢?他最近通过各种渠道,各种关系,想摸清楚日本人的态度,但都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
褚乃盛决定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时局的变化。他为了维持眼前的不上不下的局面,为了能让自己的厂将来还有一线生机,他大量的裁员,几乎减了三分之二。留下的三分之一的人员名单,都是由他亲自过目,都是他认为有娴熟手艺的老刺绣工人,这些人可以说是他口袋里的筹码,是他手掌中的摇钱树。这三分之一的工人,尽管工作照常进行,可是工钱却是打了对折。这大大地引起了工人的不满,向他提出了抗议,也曾进行过短时间的罢工,但都没有让褚乃盛再让一步。用褚乃盛的话来说,这些工人太没有良心。他这几天几乎天天到厂里去,给工人惊慨激昂地讲他的老板和工人“风雨同舟”的大道理,在他看来,他是在养活这些人,是在挖他的血本养活这些工人。
谢雪梅是厂里的一颗摇钱树,自然不会被解雇,雪梅妈和剪纸唐为此也都感到欣慰。但由于日本侵略者的不断深入,不断对农村进行扫荡,奸淫烧杀,农村的经济遭到严重的破坏,这样,花样的生意也就十分清淡了。剪纸唐虽然给雪梅妈剪了不少新花样,可是,在日本侵略者的统治下,谁还有钱来买花样、绣花样呢?,这样,雪梅母女俩的生活就仅仅靠雪梅每月的一半工钱来维持了。
芙蓉花样店也同样受到了影响,虽然有一部份的花样仍供给刺绣厂,但,生意也大大的不如从前了。钱三寸这次只留了剪纸唐和摇钱树,其他五个剪纸艺人都被踢出店去。
剪纸唐现在完全象是雪梅家的人了,他每月的工钱除了扣掉三块钱的月息外,剩下的一块钱,他一个铜板也不用,都买米买菜地贴补到雪梅家的生活中去。就算是这样,雪梅家还经常要吃一些“观音土”和野菜才能填饱肚子。
一种宁静而令人感到恐怖的气氛,笼罩着褚乃盛的整个公馆。
一辆崭新的黑色雪佛兰牌小轿车在褚乃盛的公馆大门口“哧”的一声停了下来,后面的一辆军车也相继停下。
从军车里跳下四名挎着盒子炮的日本兵,他们紧张而威严地站在小轿车的周围警戒。
当小轿车的小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年轻的军官,十分殷勤地从车内扶出来一位日本高级军官。年青军官趾高气扬地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进褚公馆的大门,在庭院的甬道上走着,后面跟着四个卫兵。
在客厅里的半阴面看见进来了日本军官和日本兵,他惊慌失措地奔上楼去报告褚乃盛:“褚经理,不得了!日本军-一日本兵进公馆来了。”半阴面的那张马脸已经完全白了,那块乐砂痣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
“啊?”褚乃盛感到一阵头晕心悸,眼前一片漆黑,他魁梧的身驱有点站不住了,他那白皙脸上的汗水不停地淌到脖子上。他們然失措,不知怎么办好。
他惊惧交集地对半阴面说:“你先下去看看,去应付他们,就说我不在公馆。”
半阴面虽然也很害怕,但他只得顺从地下楼去了。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半阴面又奔进书斋来了,他气喘得简直讲不清话:
“经理,你--你知道是谁来了?”
“谁?”褚乃盛此时还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以为半阴面被吓得了疯:“是谁?”
半阴面唾沫四溅地:“经理,做梦也没想到啊,是大少爷!是你的大少爷回来了-
“啊,是大少爷回来了!”褚乃盛的心里,好像是死灰里爆出来一粒火星,眼睛也开始亮了。
“是洪昌,他,他已经做了大官了!经理快下楼去吧!”半阴面兴奋地催促着褚乃盛。
褚乃盛已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他努力镇静自己,整一整哔叽长衫。当他下了楼梯走进客厅时,只见一个年轻的军官上前,叫了一声:“爹!”
果真是他的儿子回来了。褚乃盛睁大着眼睛,打量一下自己的儿子:头戴黄呢的协和帽,脚登高腰马靴,腰挎指挥刀,一身崭新的黄呢制军服,肩上扛着两扛两花,嘿,还是个中校军官哩!褚乃盛完全被前突如其来的奇迹弄糊涂了。六年前他通过官场里的朋友,把褚洪昌送进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律,一心想盼他回国后,在官场创建一番事业,想不到儿子却从事了军事,他显得有点迷茫。
洪昌,你怎么从戎了?”褚洪昌的身材象他的父亲一样魁梧,可他的面貌却一点也不象他的父亲。赭红色的脸膛上,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粉刺,两道墨眉下面转动着一对朝天龙似的金鱼眼,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撮浓黑的小胡子。他听了父亲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爹,当今的世界,法律救不了国,只有枪炮才能主宰一切。”说完,忙给那位日本高级军官介绍:“这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