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楼剥着油纸的手停了,“为什么?”
“你真要让他慢慢受折磨而死,陆夫人和王氏必然不会放过你,仅谋害兄弟一条就能让官府把你拿下治罪。一命换一命,不值……”
“为什么你要插手我的事!”陆双楼打断他,几乎是吼出来。
他上一刻还觉大仇将报,下一刻就如坠冰窖。
不止因为复仇受阻,更因为阻碍他的是……他的同窗。
“我不也参与在其中吗?”贺今行说完咬了一口饭团,似乎是与晏尘水混久了的缘故,近日他的饭量渐长。
没管呆愣当场的陆双楼,他慢慢嚼完吞下后才又说:“去秋石围场打马球那天,我和陆衍真的马都被动了手脚,我的马是你从南城车马行牵的,而你又与陆衍真有仇,我真的很难说服自己是其他人动的手。”
贺今行看着陆双楼的眼睛,这双狐狸眼比初见时更狭长,也更幽深了一些。
他忽然觉得陆双楼很像业余山上失了族群的孤狼。孤狼大多瘦骨嶙峋,为了捕猎经常浑身是伤,但厮杀里锤炼出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它们感官敏锐,捕猎技巧娴熟,每一道不能致死的伤痕都会使它们更强大更狡猾。
他说:“惊马之后,你当真只是为了护我,而不是让陆衍真的侍从产生我俩关系很好的印象?不然陆夫人也不会请我去陆府。我去了之后,特意带着尘水赶来的也是你。哦,你还给我下毒,不过我没想通到底怎么下的,是李大娘还是?”
“我……”陆双楼张了张嘴,想说所以那天我自愿给你当了人肉垫背,想说我下的毒只是会让你昏睡几天,想说你和晏尘水都不会出什么事……
然而事情既然都已做下。他在策划之前也知道他的同窗必然会发觉,但他仍然做了。
现在他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陆双楼拍瓦而起,“既然毒不死他,那我这就去杀了他。”
“双楼!”贺今行猝不及防,把饭团往边上一放,就去拉他。
“你别拦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陆双楼挥开他的手。
贺今行自然不放,猱身而上企图留住对方。
房顶三步之间,两人已过数十招。
突然,陆双楼不慎将手里饭团抛了出去。
“哎!五文钱一个!”贺今行眼疾手快捞住那两个饭团,“掉了多可惜!”
他没注意伸了左手,饭团坠落的重量带着手腕下翻,牵动伤口,顿时痛得龇牙。
陆双楼趁机抓住那条手臂,却见那只手的五指微蜷有痉挛之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正好捕捉到扭曲的一瞬。
他当即把箭袖翻上去,只见其下裹缠的纱布正慢慢晕开血色。
“你既已拖陆潜辛下水,陆家败落是早晚的事。欺君贪腐渎职,数罪并罚必然要抄家,家中男丁最轻也是流放。你何必要争这些时日去杀人灭口,给自己种祸根?”
贺今行放缓语速以消解余痛,说完沉默片刻,又道:“我也要向你道歉。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自作主张,我自以为是帮你,却没有过问你的想法,才让你这么难受。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陆双楼的视线从他的腕上移到他脸上,然后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答。半晌,放了手,径自跳下屋顶。
“哎!”贺今行叫他。
“我不走,”他站在院子里,微微仰头:“我去拿药箱。”
陆双楼的药箱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药膏、药丸、药粉各式各样的都有。
贺今行一边拨弄这些药,一边伸着手让陆双楼拆纱布。
“这都是治什么的?”
“治什么的都有,很多都是民间的偏方。”陆双楼把纱布扔到一边,擦净污血,露出的伤口规整且浅,像是用小刀自切出来的。他不赞同地说道:“你划伤自己干什么?”
“做愫梦的解药需要药引呀。”贺今行弹开瓶塞,把陶做的小方瓶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递给陆双楼,“这个有点像金创药。”
陆双楼下意识接过来,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确认是能愈合创伤的药,便小心地把药粉洒到伤口上。一直到他给贺今行裹好了新的纱布,把袖子拉下来罩好,都没再说一句话。
贺今行趁着这会儿时间把自己的饭团解决完,而后站起来活动了下左手。
正是太阳最炽烈的时候,晒得久了也有些发热。
他打道回府之前,顶着一头热汗认真严肃地对陆双楼说:“你既做了局,便应该知道,眼下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去杀了陆衍真,甚至陆夫人,固然能逞一时之快,但也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我们的人生都还很长,这么做实在不值。”
陆双楼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
而后目送对方消失在街巷之间,才拿了自己分到的饭团,坐在房顶上,慢慢地吃起来。
糯米已冷,但就着阳光,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他抬头望天空,太阳悬在正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只有日月星辰,才会普照它能照拂到的每一个人。
这厢,贺今行离了紫衣巷,贺冬正在街口等他。
“你啊你啊,何苦费力帮他?”贺冬摇着一把羽扇,这几日他换了吃饭的家伙,从郎中摇身一变成了半仙,“这小东西就是狗咬吕洞宾,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初到小西山时,不受人待见,他带着我玩儿,让我更快地融入书院。”贺今行解释,“人说滴水恩、涌泉报,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帮多少是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