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日本人?”李源吉死死地盯着石头的眼睛继续追问。
“俺们村边有个寺院,里边住着个日本和尚,能掐会算,还能给人瞧病,香火旺得很。日本和尚常来村里化缘,有时候还帮村里人写状子啥的,歇着时就教俺们小孩子们几句日本话。俺娘信佛,寺里做佛事的时候就去寺里做个饭干些零活,俺跟着俺娘常去寺里,白净和尚没事儿就教俺说几句日本话。”石头一字一句地低声说。
“白净和尚?那和尚叫白净和尚?”李源吉不解地问。
“不,不,那个日本和尚好像叫净道,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书的时候还戴着个金丝镜,村里的人就都叫他白净和尚。”
“噢,白净和尚,有意思。”李源吉把头靠在椅背上轻叹了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潍坊,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呀。”
石头接着的话音儿问:“李大人,你去过俺们那地方?”
“噢,不,没有。山东半岛好啊。”李源吉似乎没有感觉到石头的存在,自言自语地在追忆着什么。
石头讨好地继续说:“白净和尚好像有不少日本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石头话还没完李源吉猛地抬起头打断他。
“俺常去寺里玩,隔长不短儿地就见到来些人找白净和尚,嘀嘀咕咕地全是些日本话。”
“噢。好,不谈这事。”李源吉停了一下然后又问:“那你怎么到滦州来的?”
“村里闹饥荒,爹娘死了,俺跟着乡亲们一路扒火车闯关东,到滦州给抓住扔下来了。”石头边说边低下头用手搓着衣角。
“爹娘死了?”李源吉死死地盯了会儿石头的脸,突然话峰一转:“听说你常去日本兵营?”
石头抬起头不解地回答:“嗯哪,有活就去。”
“一个月能去几回?”
“四五趟吧。”
“哦,那你一定认识不少小鬼子啰?”听到李源吉把日本人也称作人们偷偷叫的“小鬼子”,让石头有些吃惊。
“把门站岗的都认识俺,能叫上名儿的有六七个吧,有做饭的石原、细川,管内务的藤田少佐。”
“看样子兵营的小鬼子对你还不错。”
石头乐了乐说:“还中吧,咱干活不偷懒儿,人家日本人给钱也麻利,从不欠账。”
“日本人占着胶东,又染指东北,这是民族仇恨呀,你难道就不恨他们吗?”李源吉又盯着石头问。
“咱个老百姓就是卖力气干活,人家有活又给钱,咱恨人家干啥?再说了,马瘦被人骑,人瘦被人欺。咱自个没本事,让人家欺负也活该。”一唠起嗑,石头放松了许多,话也收不住,“小日本子也是人,石原比俺才大一岁,他弟弟比俺小一岁,他们兄弟俩都上过中学。石原会的中国字比俺还多,没事还经常给咱讲梁山好汉的故事。可是石原一看到窝窝囊囊的中国人就膈应,就想踢两脚。说实话,咱见着这帮子窝囊废也想踹几脚。中国人实在是太没骨气了。”
“呵呵,说得有些道理。六百多年来,中国一个泱泱大国一直被蒙古、满清等外族人骚扰、欺负着。其实中国人不是没本事,而是没有形成合力。一个人是头牛,是头蛮牛,但聚起来反倒成了一群羊,一群毫无抵抗能力任人宰割的绵羊。中国需要一个领袖,一个懂科学有远见的领袖,一个能够号召起民众聚合成一统大中华的领袖。你看眼前的大日本帝国,下至黄髫小儿、上至耄耋老者,全民无不高喊着天皇万岁,中国有谁能担当起万岁的称号呢!”李源吉说到激动处,又狠狠地吸了口雪茄。
石头呆呆地看着李源吉涨得微红的脸,显然是没有听懂多少。李源吉似乎有些失望,平静了一下又说:“读过书吗?”
“没读过,就是白净和尚教过俺些字,教日本话也教写中国字。”
“噢?会写日文吗?”李源吉很认真地问。
“只会说不会写,日本字和中国字都差不离儿,中国字俺都不认得俩仨,日本字勾勾圈圈儿的就更不认得了。”话一多,石头也胆子大了不少。
“噢,来,给我写几个字。”李源吉从西服坎肩兜里取出了一杆金色的钢笔递给石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叠信纸。石头毫不客气地接过钢笔,熟练地拧开笔帽,爬在桌上就准备写,思索了一下又抬起头:“那我写啥?”
“呵呵”李源吉乐了乐说:“就写你的名字吧。”
石头埋下头在纸中央歪歪扭扭地竖着写了三个字“石山海”。
“噢?你叫石山海?”李源吉有些惊奇地问。
“嗯呐,这是俺大名。”
“很气派嘛,是你父亲给你起的?”
“俺爹大字不识。也是白净和尚给起的,俺们村的孩子都找白净和尚起名。听娘说,在俺百天儿的时候俺娘抱着俺让白净和尚给起的名,说是长大以后身子骨像山一样高大,人性像海一样宽阔。”
“噢,不错。以前怎么没人叫过你这个名字?”
“都叫俺小名,连兵营的小日本子都叫俺依西。”
“那你这第些年就没做过户口登记?”李源吉加重了语气问。
“大清国时登记过户口,后来就没人管过。俺就是个扛活的,有没有户口不打紧,有口饭吃就中。”
“你钢笔用的很熟练嘛,以前练过?”李源吉又在追问。
“嗯,俺在老家时白净和尚都是用钢笔教俺写字的。”
李源吉接过钢笔随手在纸上写下一段潦草的日文:“井の中のかわず大海を知らず”,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回头看了眼石头,现他没有任何反应,就把纸抓在手里揉成团儿扔到了桌边的纸纸篓里,然后很轻松地说:“好,石山海先生,我以后就正式称呼你的大名。你是我很喜欢的年轻人,你会很有出息。以后常过来,我会教你些知识的。没有知识的人就是个聋子、瞎子,中国人就是因为文盲太多了才受人欺负。”说着李源吉向石头伸出了手。
石头知道这是要和他握手,双手在裤子上搓来搓去不敢伸出来,李源吉没有在意,又把手放在了石头敦实的肩上拍了拍说:“好,你回去吧。我们两个交朋友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和兵营里的日本人说,我说的话一定要记住。生意上我会照顾你的。”
石头对李源吉如此友好的举动完全没有准备,只有激动地边搓着手边“哎,哎”地点头。李源吉向屋门口看了一眼,显出有送客的意思,石头还在不知趣地搓着手。李源吉从放在桌上的四块银元里取过一块递到石头眼前说:“拿着,回去买双新鞋。”
石头不知该不该接,两手反复地扽着袖口。李源吉用近乎命令地口吻说:“拿着吧,以后还要你帮我办些事。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些事处理。”
石头赶紧接过银元,忙不迭地说:“哎,有事您就招呼俺。”
攥着银元从总工室退了出来,转身紧走了几步出了后院才深深地喘了口长气,忽觉得头顶凉,用手一摸脑门儿已经沁出了一层汗,低头再一看,现自己左脚的黑布鞋上有个破洞,乌黑丑陋的大脚指已经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