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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第1页)

槐序沉默了,一言不發。仿佛畫軸中人消失那一夜的冷雨,吹進了他的眉眼,把心緒吹亂。

夜明珠玉指輕鉤,欲收幻境,她輕聲道:「繼續嗎?」

縱橫緩緩搖頭:「繼不繼續,其實都已猜到了結局。杜家小郎君定是歿了。也許他十六歲那年便歿了。」

槐序猶在堅持,他道:「請姐姐……繼續,也許,也許小郎君還活著呢?」

夜明珠指尖輕輕繞弄,翻開束卷一般,剎那間乾坤翻覆。

直接抵達結局。

杜家小郎君歿在十七歲。

他的頭顱離開四肢百里,不過一載春秋,容顏已是塵滿頰滄桑目,卻又有一種安寧肅穆,一種回歸塵埃的淡泊。一隻野狗路過他的頭顱,停留須臾,又撒開四腿離去。

畫盡。黑夜猶深,紅菱猶溫。

槐序絕望地倚在壁上青茅草,塵埃落定。

過了許久,縱橫好心道:「不若你化成鯉魚到水缸里?豆腐婆婆要早早起來溫酒,被她看見,可不就瞞不住了。別那麼難過。有你陪著她老人家,有你想著她,其實她已經不是形影單只了。咱們再想想法子,嗯?」

槐序虛浮起身,道了一聲多謝,驀然碧光乍寅,風流公子變作紋鱗青鯉,落入水缸。仿佛方才的一切光怪6離、繁花畫卷、悲歡離合都是一場夢。

天光熹邈。

豆腐婆婆馱著背,把軟嫩嫩的雪白豆腐分成一塊兒一塊兒,小心翼翼擺在蘭花紋的碟子裡,預備弻與來客。豆腐清香瀰漫,一枝杏花枝伸進窗扉,花瓣落在水缸里,青鯉上下追逐共戲。

縱橫笑著說:「豆腐婆婆,早呀。昨兒她餓得慌,我便拿了您一碟子紅菱角,銀兩放在柜上了,您看看,若是不夠,我再添上。」

到底是誰饞嘴?夜明珠疊指彈在她鎖骨。

「姑娘餓了,吃便是。「豆腐婆婆笑得面頰像展開的枯葉,「該餵魚了,看這魚,魚也餓了,都咬著花瓣兒不放開。」

青鯉魚浮上水,目中溫柔得像春風過冬雪彌,老嫗非魚,不知魚亦有情;魚非老嫗,不知心中眷戀。一人一魚靜靜相對,風吹杏花簌簌,像是誰在愀然落淚。老嫗把紅菱揉碎了,一點一點餵給青鯉,青鯉的口一張一合,低吟淺訴,千言萬語,字字難言。

縱橫笑得清脆,暗紅荔枝丹紋春綾裙輕展:「呀,今兒天真好。杏花開了。」

夜明珠眸中安然:「是。花開了。」

豆腐婆婆一壁把長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給二位姑娘說說,尋的那個人,他小時候性子很怪,總是怕人家憐憫他,笑話他,喜怒哀樂都不擺在臉上。他還總覺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這般一個人,他就是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記得,他那麼真真心心笑過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湯藥一點一點餵進他嘴裡,他啊,就倚在懷裡笑了。老朽不曾看見,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過是幾分溫暖罷了。」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縱橫和夜明珠聞著杏花香,靜靜聽著老嫗閒話從前。

「他的鼻子有點兒窄,眼眸狹長狹長的,凹進去的樣子。笑起來,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時候,酒窩反而露出來了。你說,這麼討喜的面容,怎麼便一世輾轉呢。「

杏苞鵝黃煨,檀枝鴉黛生。沉鯉水中臥,珠淚也瓏明。

「他十六歲便丟了。丟了整整這麼多年。有時,老朽便胡思亂想,寧願他欺師滅祖,寧願他喪盡天良,寧願他把自個兒活活氣死,也好過這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真的。只要能見著他的影兒,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願。「

夜明珠還是一言不發。她輕輕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對著紙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盤髻里。她亦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做,是為全她的勸慰之情,為了要她如杏花般復甦,還是為了心中那一點感同身受,無人知曉,無從道出。

天地間有微微的窸窣聲。青鯉魚流淚了。

兩個時辰後,縱橫和夜明珠撐著柄淡紫如意棠棣紙傘,走在煙雨菲菲的桂子鎮。米酒的滋味還在舌尖,杏花的殘香猶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兒,已是死了。這卻如何是好。「

「隨緣罷。莫說與她知曉,她知曉了,徒增悲痛。只當是不知,還有可轉圜。「

「說的是。可無論如何,都是那麼殘忍。哎,世間的事都是這樣,不存在什麼對錯,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馳。」

「那你還說貪戀人間。」

「正是因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愛別離,恨長久,歡喜才有意義,人間方值得貪戀。人人只道天宮毫無瑕疵,可這無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來得鮮活。」

「說的是。可我卻覺得,與你走這一遭,我貪戀的,並不是人間。」

「是什麼呢?」

「是你。「

夜明珠驀然握住縱橫的手。

縱橫:「???你這是飢不擇食了嗎,美人兒?」

夜明珠不知如何是好,只緊緊握著她,她的掌心柔軟又溫暖。

「我不知……怎麼說出來,「夜明珠是個九千多年單身的老妖精,多年來一直覺得自己是珠,多半無情無愛。可她在縱橫身邊的時候,有一簇花栽上心頭,逐漸根深花展。她笑起來她亦歡喜,她戲謔調笑她便心跳不住,她溫柔她便如飲春風,吹度了玉門關幾千幾萬載;她身陷畏難時,不待取捨,雕冰刀已凌厲握在指尖。甚至她不在眼前,她都有些微微的慌亂,捨生酣戰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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