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不免说起眼前的漕运来。朱瞻基问于谦何时动身去寻船,于谦回答说“淮安和别处不同,你就算找定了船,也得等上半宿,所以不必着急。”说到这里,于谦笑道,“公子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若是十几年前,漕运过淮安可是件极麻烦的事。”
“哦为什么”
于谦索性拿起两根筷子,在桌子上摆成一个丁字“您看,这一横是淮河,这一竖是漕河。两者交汇之处,叫作末口,就在如今淮安旧城的北边,也叫北辰堰。”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一竖微微抬高
“淮安旧城的地势比淮河要高,这就产生两个麻烦。一是漕河无法从淮河引水,致使漕水不足,运输艰难;二是漕高淮低,行船在末口入淮的落差太大,水流急促,极易倾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宋人便让漕河向西折了一段,与淮河平行,叫作里运河,并在上面修了五道车船坝。”
然后于谦拿起第三根筷子,放在那一横的下方,近乎平行,但微微斜抬,左边尽头与一横的左端相接。他又拿起几个骨制小筷托,依次横在筷子中间
“这叫堰埭,上面有斗门来控制水量。里运河上一共有五处堰埭,分别叫作仁、义、礼、智、信。这五坝自东向西,把运河分割成数个河段。比如说,你行至仁段,河务会把义段的水调至仁段,保证水力丰沛;等你进入义段,再把仁段和礼段的水调过来。这么层层调节,互相借用,可以确保每一段的蓄水都足够运转。”
于谦的食指缓缓顺着第三根筷子朝西边滑动,并在与淮河筷子交会处停住。“而且这五坝的高度,是逐级下降的,等漕船走到淮阴的清口时,水位高度已经与淮河平齐,这时候再入淮,便几无风险了。从五坝建起之后,末口逐渐荒废,大家都改走里运河入淮。”
朱瞻基审视桌子上摆的这三根筷子,大为赞叹,他想了想,又问“可堰埭应该都是高出水面的吧固然蓄水方便,船怎么过去”
于谦赞道“公子能想到此节,说明是用了心思的。永乐十三年之前,漕船过淮,都是先在五坝之前把货物都卸掉。货物靠车马6运到清口,空船靠纤工拖曳上坝。那五坝的坝顶皆用草泥软覆,不致损伤船底。空漕船就这么一坝一坝盘过去,抵达清口后重新装货,再入淮河。”
朱瞻基“咝”了一声。好家伙,为了减少风险,却要大费周折。光一条漕船过淮盘坝,就得消耗这许多时辰与人力,每年几千条漕船过淮安,耗费只怕是海量。这些成本,都是朝廷的负担,朱瞻基便有些起急,道“然后呢”
于谦道“如此转运,确实耗费极大。到了永乐十三年,漕运总兵官陈瑄决定独辟蹊径,凿通一条新河渠,叫作清江浦。清江浦从旧城南边斜西上,绕过新城西北角,直连至清口。这一条运河引的是洪泽湖水,不须堰埭调节。从此以后,漕船从宝应北上,可以直接沿清江浦入淮,一不用6路转运之劳,二不必盘坝之苦若不是如此,只怕京城迁都会被耽搁。”
他把第四根筷子搁下去,从那一竖的中段向西北方向斜搁,与一横的末端相交。于是,整个淮安的漕运水系,便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桌面上。
朱瞻基听到这里,暗暗点了点头。陈瑄他自然是听过名字的,是永乐皇帝敕封的平江伯,看来祖父真有识人之明。
“陈总兵能在淮安坐镇至今,一是建起来清江督造船厂,二就是因为这条清江浦的开凿哪。”于谦捋髯感慨。
“等一下”朱瞻基突然道,“你说平江伯就在淮安”
“对啊,他的漕运总兵衙门就在新城里头。”
“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一下”朱瞻基小心翼翼问。
于谦眉头大皱“殿公子,您忘了我是怎么叮嘱的吗不要心怀侥幸,不要见官”朱瞻基有些恼火地分辩道“我又没说我去你们谁去试探一下他的立场。万一他没参与阴谋,咱们岂不是就有助力吗”
身为太子,他每次一见到官府都要战战兢兢避开,实在憋屈得紧。朱瞻基觉得,其实只要有哪怕一位官员确认没被收买,路上的辛苦就省掉大半。尤其如果陈瑄没参与阴谋,漕路可以说是一片坦途。
“陈瑄做过什么事,难道公子你忘了吗”于谦严正地指出。朱瞻基登时没声音了。
在建文帝在位之时,陈瑄是京城江防水师的统领。燕军一渡瓜洲,陈瑄果断率水师投靠朱棣,令长江防线为之顿开,以致金陵被迫开城。永乐皇帝念及他的功绩,封为平江伯。于谦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人曾叛主投敌,难保不会有第二次,我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朱瞻基颇为不甘心,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悻悻地抓起杯子来,把最后几滴酸梅汁一气喝完,重重搁到桌面上。吴定缘看看屋外天色,催促着赶紧走。于是,众人起身结了账,走到外面大街上去。
他们适才争论得激烈,并未注意到面铺的后厨供着一座神龛,里头是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
此时夜幕微降,华灯初上,旧城里一片喧腾繁盛,乐器与酒令声此起彼伏。这里比扬州少了一丝雅致奢华,却多了几分市井活力。淮安城的正街其实很狭窄,巷子却十分密集,走上十几步,身边就会出现一条岔路,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他们花了好一阵子,才算穿过整个老城区,从西门走了出去。
于谦的打算是,先到新城寻个旅店落脚,让苏荆溪给太子按摩箭伤,他和吴定缘去寻船。毕竟和漕运相关的牙行,都设在新城。漕船走清江浦可不是一路畅通,中间有数道水闸,需要挨次穿行。所以他们即使选定了船,也不必急着上去,可以优哉游哉地等船过完水闸,再登船不迟。
淮安旧城和新城之间,是一条宽约两里的狭长荒地。说来也怪,旧城繁华,新城严整,两城之间人员往来极为频繁。按说这一块夹地,该是众人争抢的上好地段,事实上却荒凉无比,就连贫民窝棚都没有一座,只有一条平整土路连接两边城门。
在土路南边的路旁,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庙。说是庙,其实更似一座大龛,既无山墙,也无钟鼓,只是孤零零的一座歇山翘檐殿,方门双窗,殿前摆着个香烛台子。看肥积在台子下的烛滴,香火应该还不错。
朱瞻基问“这庙怎么看着那么古怪”于谦解释道,这里供奉的是金龙四大王。他本是一个叫谢绪的读书人,排行第四。听说元兵攻破临安之后,他愤然投水而死。后来洪武皇帝与元军大战于吕梁洪,谢绪突然显灵,大败元军。于是,洪武皇帝封他为金龙四大王,成为黄河福主、漕河之神,漕运沿途都有供奉他的庙宇。
朱瞻基忍不住说“一个浙江投水的人,怎么跑到吕梁洪去显圣了再说这庙也忒寒酸了。”于谦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在淮安城里,有三四座规模颇大的金龙四大王庙。这一处小庙,其实是叫作四大王歇庙。”
“歇庙”
于谦对各地风土人情显然下过一番功夫
“淮安当地有传说洪武爷封了谢绪一个漕神之后,又随手一指,把淮安新旧两城之间这块地许给他做封邑,不过,金龙四大王巡河繁忙,只能偶尔回来,住不长,所以当地人只修起一座歇庙,歇歇脚就走,便不用太过堂皇了。”
“人家不长住,就不给好好盖房子。这神仙也真好糊弄。”吴定缘撇撇嘴。苏荆溪也插嘴道“这还算好。我听说河南有些地方,如果天旱了,就把龙王像从庙里拖出去打一顿,打到下雨为止。”
于谦道“我朝民风,大多不是诚信敬拜,倒像是和神佛做生意。你遂了我的愿,我给你重塑金身;我的事没办成,就打上门来砸了这烂泥胎。可见民心如何,还在于圣贤教化啊。”
他这么一挥,话题登时无趣起来,其他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听着这些议论,朱瞻基饶有兴趣地朝着庙内看去,想看看这金龙四大王到底生的什么模样。可惜天色昏暗,只隐约看到庙口正中一个高大的黑影,顶天立地,几乎冲破庙顶。没想到谢绪这般高大,倒确实有漕神风范。
他越看越觉得这尊神仙颇有些熟悉,尤其这身形气度,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时于谦唤他快走,朱瞻基转过身躯,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忽然现那黑影动了。
“显圣了”太子揉揉眼睛,不由得停下脚步。
下一个瞬间,他先感觉到面前有微微的风压传来,然后侧面被什么力量猛撞了一下,整个人趔趄着向外倒去。等他从撞击中恢复平衡之后,现刚才站立的地面多了一根乌黑粗壮的弩箭,恰好把吴定缘钉在地上。
“病佛敌”这次是于谦的惊声。
一阵冰冷的战栗自朱瞻基的脚底升起,四肢五脏六腑尽皆被恐惧之手攫住。梁兴甫他,他不是死在金陵后湖了吗
仿佛为了回答太子的疑问,那个黑影从歇庙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果然是梁兴甫。可他和之前不太一样,躯体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红莲巨蟒,缠绕而上,随时择人而噬。这个金陵的噩梦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变得更恐怖了。
跟他的身材相比,这座四大王歇庙都显得有些孱弱。梁兴甫一步步走出庙门,每踏一步,四周的空气都会凝结几分,让人越感觉呼吸不畅。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把空膛的腰开弩这种弩极为粗重,一个壮汉得靠腰力才能上弦,而梁兴甫轻轻松松提在手里。
太子吓得站在原地,两股战战。还是身旁的苏荆溪最先反应过来,喃喃道“是白莲教”
白莲教虽经剿灭,可仍有大量信徒潜伏在各地。他们既然有本事在南京搞破坏,在淮安这样的重镇自然也会安插耳目。他们抵达淮安之后心态过于放松,恐怕一进城就被眼线侦知,迅报告给了赶至淮安的梁兴甫。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的好时机,得先快逃可他们中最强大的战力,已经被一弩射翻在地。苏荆溪急忙俯身去检查,只听“咝啦”一声,吴定缘从地上爬了起来,左腿裤脚被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原来那弩箭恰好射穿了他的裤管,擦着小腿钉入地面。吴定缘来不及拔箭,索性把裤子撕开一条缝,然后硬是站起来。可苏荆溪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滴,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是在害怕,他内心的恐惧不比太子轻多少。
此时梁兴甫离他们已不足五十步。于谦怒吼道“这里距离左右城头不到一里,守军瞬息可至,你就不怕被官军围剿吗”梁兴甫面无表情,于谦自己的声音先噎住了。
他有些绝望地抬头左右望去,现城楼轮廓居然看不太清楚。原来不知何时,河上悄然起雾了,正缓缓弥漫到6地上来。夹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守军根本看不到。更麻烦的是,他注意到在夹道两侧的城门口,有不少人影聚拢过来。不用问,一定是隐伏在淮安的白莲教徒。好在他们对梁兴甫似乎也很忌惮,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堵住回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