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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7页)

太子闭目屏息,死命向上挣扎。慌乱之中,他的双手突然碰到一条硬硬的木槽框,当下毫不犹豫,猛力一撑翻身上去,这才算脱离了黏腻的纠缠。朱瞻基喘息片刻,现自己跌落之处原是一条位于坝底的分水渠。这种渠是用来分水拦沙的,所以渠底淤积着厚厚的泥沙,成为最好的缓冲地带。

得天眷顾的大明皇太子并未欣喜,他现在从头到脚都脏污不堪,脸上除了双眼全为淤泥所糊,简直比乞丐还狼狈。但比起清理自己,朱瞻基急于想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他只记得之前吴定缘一脚把自己踹飞,后面在船上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得设法重新爬到坝顶”

朱瞻基心想着,抬头看了眼礼字坝,从水渠的木槽边跳了下去。他先俯身从附近河沟里捧出点水,咕噜咕噜地漱几下口,吐出一团混着唾沫的泥沙,然后踏上水渠旁边的土路。

这条土路泥泞不堪,到处散落着破布、烂筐与腐烂的稻草席子,路面上最醒目的是无数脚印。这些大大小小的脚印看似杂乱,其实朝向一致,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赤脚,而且踩得很深,似乎是一大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艰难跋涉。

这是纤路啊

朱瞻基适才在漕船上见过盘坝的壮观景象,知道一条船要过坝,需要大量纤夫在两侧牵引。这条路,显然就是拉纤人走的坝边旱路。

他踉踉跄跄朝外头走了两步,不防脚下踢开一块破篷布。朱瞻基低头一看,吓了一跳,篷布下居然蜷缩着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全身只在头部和裆部各自裹了一条脏兮兮的布条,枯槁的面孔看不出年纪。

他瘫躺在地上,双眼半睁,眸子浑浊无光。朱瞻基凑过去拍拍他的脸颊,全无反应,再探了探这人鼻息,已然是没救了,只怕是刚刚死的。朱瞻基吓得急忙缩回手来。

种种迹象表明,这大概是哪个纤夫不堪负累跌倒在地,同伴们又不能停纤,只得先把他扔在身后,胡乱盖上一层席子。可怜他就这么蜷缩在污泥中,坐等着性命散去。朱瞻基心中生出一丝恻然,以及恼怒。督纤的孔目为何不管医师在什么地方朝廷每年要下拨不菲的款项,都用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从纤路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队巡逻的护坝兵匆匆跑过来。这条路没什么能隐藏的地方,贸然跑开一定会被抓住。太子的目光扫到那位死者,眉头一皱,一个极不情愿的办法浮上心头。

朱瞻基迅脱光,把衣物和靴子一团扔进旁边的分水渠。随后他双手合十,朝那位刚去世的死者拜了一拜,伸手把对方脑袋上和裆下的两条布带解下来,缠在自己身上。刚做完这些事,护坝兵们就到了。

“站住干什么的”为的小旗喝问道。

朱瞻基怕说多露馅,便装出一副不敢开口的惶恐样子,只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尸体。为的小头目掀开篷布一看,现是具尸体,狐疑地抬起头来。朱瞻基压低嗓子,含混不清地说“老刘病了,里长让俺留下来照顾他。”小头目探了探鼻息“照顾什么照顾,这人都死了”朱瞻基执拗地重复了一遍“里长让俺留下来照顾。”

小头目眯起眼来端详这家伙,面孔、脖子、腿脚到处都沾着污泥,再看他头顶缠着布带,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有,最后一点疑心也打消了。

绝大部分纤夫会把头剃光,用白布条缠住,免得流汗太多养出跳蚤。江淮间有句俏皮话,叫“剃头挑子守一边,不是念经就是拉纤”。意思是,剃头匠只要跟着和尚或者纤夫,不愁没生意可做。太子本来是为扮和尚而剃,想不到今天歪打正着了。

“前头好像出事故了,你还在这儿偷懒赶紧滚回去干活”小旗扬手就抽了他一鞭子,抽得大明皇太子原地跳起来,屁股火烧火燎地疼。他正要作,见到小旗鞭子又是一摆,只好忍气吞声,扮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

小旗吩咐手下把尸体抬开,然后亲自押送着这个奸猾壮丁。朱瞻基老老实实朝前走去,不时揉揉屁股,他们沿着纤路,很快便看到了纤夫的大队伍。

那是三百多个赤条条的壮丁,麇集在河岸边缘,煞是壮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酸臭汗味。不过他们没在干活,一根根粗大的纤绳都扔在地上,所有人都翘朝着运河张望。

刚才河里出了离奇事故,一条大漕船滑落坝下,冲入船坞,连将军柱都被拽倒了一根。这乱子着实不小,如今盘坝暂停,拉纤自然也中断了。

小旗没想到事故居然这么大,当下也没心思管朱瞻基了,踢了踢屁股让他自行归队,带队匆匆朝坝前赶去。

这么大的事故,附近的护坝兵肯定都会6续赶过来。如果太子此时贸然离开,搞不好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还不如先混在纤夫的队伍里,等歇工时再找机会离开。

计议既定,朱瞻基便迈开步子,不动声色地朝纤夫大群里钻,专挑人多的地方。他这一身装束,如雨滴落入井口,融得天衣无缝。

混着混着,朱瞻基忽然听到一声柳叶哨声,尖厉清晰。一听到这哨声,这群纤夫也不看热闹了,纷纷朝着哨声方向移动。为了不显得自己特别,朱瞻基也只好随波逐流,莫名其妙地被这群人裹着来到河岸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下。

杨树下搁着六个大木桶,三个木桶里装满了杂面窝头,一个木桶里是肉汤,两个木桶里熬的是掺了河虾的青菜。这里的饭菜热气腾腾,那些纤夫闻到香味,吞咽唾沫的声音此起彼伏。

原来是纤夫们的夜班加餐,朱瞻基心想。他晚上吃得很饱,不必去抢这个,有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身旁黑影一晃,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木棒子。棒子不长,连外头的树皮都没剥脱,但棒头被刻意削尖烤硬,想要伤人也是利器。

太子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他扫视人群里,现不独自己,不知不觉好多人手里都多了一根短棒。有几个黑影,借着人多遮掩正悄无声息地分着,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朱瞻基有点莫名其妙,但这短棒还挺称手,姑且先拿着再说。

这时一个魁梧的皂衣大汉走到大杨树下,手里拿着条浸水牛皮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他嗓门不比于谦小,一开口,三百人便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狗驴操的贼厮鸟,给薛爷我玩这种手段不想活了吗”

这位吼声如雷,骂声不断,倒让朱瞻基听懂了。这个薛爷是督纤的孔目官,负责盯着这三百人拉纤盘坝。漕船脱扣,冲撞船坞,这是极严重的事故,难怪他如此气愤。

不用问,这事肯定是那几个人在船上打斗引起的,不知道吴定缘、苏大夫他们是否平安逃走,更不知道梁兴甫到底怎么样了朱瞻基有心去河岸看看,可又不敢动,只好把短棒捏得更紧一些。

薛爷骂得正欢实,纤夫中站起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身材很矮,身上的腱肉倒颇有形状,道“薛爷,脱扣这事,实不怪我等。我们在东南侧的绞盘上,现一把斧子,刚才它不知从哪里飞来,卡断了关木,这才出的事。”

说完他抬起双手,把那柄斧头呈出来。

薛孔目先怔了怔,随即响亮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到那纤夫的脑门上“我呸把老子当傻子吗随便找个斧子过来我就信了你怎么不说你老娘趴在绞盘上让我断的关木”

这话脏秽不堪,人群里隐隐有些嘈杂。

“你们这些贱坯,一定是对朝廷心生不满,故意阻断漕粮”薛孔目怒道,“不然你算算,今天你们一共才盘了几条船过去”他挥动鞭子,狠狠地抽在老纤夫的肩膀上。

那老纤夫身体一抖,声音却不变“薛孔目,我们这一班从午时就在盘坝拉纤,一直拉到现在没歇着。当初衙门里说好的,六个时辰供给两餐,每餐每人两个馒头一碗菜肉,可如今两餐克扣成一餐,到现在才开饭,哪里来的力气”

薛孔目狞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一口肉啊”他突然飞起一脚,咣当把盛着肉汤的木桶给踢翻了,暗褐色的肉汁登时流了一地,迅被河滩吸收掉。不少纤夫失声喊了句“哎呀”,身子忍不住前倾。

“还他妈想吃肉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漕船脱扣的反贼找出来,你们明天再多加一个时辰纤役”

老纤夫慨然起身“薛孔目,我等不是罪犯,是应役的良民朝廷有法度,你岂能任性胡来”薛孔目恶狠狠道“孔十八,你不过是个破落军汉,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打你来了淮安府,今日要查账簿,明天要翻伙食,我看你是没安好心”

孔十八一挺胸膛,道“老汉我只是替伙伴们鸣个不平。衙门里把盘坝班次安排得这么紧,你们还要克扣,这让人怎么活病者不及治,死人没空埋,这是要命的勾当啊。”

“要命,要命,先要了你个老头皮的命”薛孔目手腕一翻,长鞭冲着老纤夫面上狠狠抽过去。不料孔十八手疾眼快,手里那把斧头一闪,唰地把鞭子切成两段。

“你反了”薛孔目怒不可遏。

“不是反了是有话要说。”孔十八冷冷道,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我们都有话要说。”纤夫人群里,突然竖起几十根尖利的短棒,密集如林。薛孔目瞪圆双目,嘴巴刚要咧开,孔十八斧柄一翻,狠狠拍到他的太阳穴上,登时把他拍翻在地。

薛孔目身后本来还站着不少护坝兵丁,一见薛爷突然被打翻在地,一时慌乱起来。薛孔目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朝本阵跑去。孔十八一声呼哨,那几十个举着短棒的纤夫,齐齐朝前猛冲。他们一边跑动,一边振声高呼“薛贼杀我薛贼杀我”

纤夫们大概平日在坝上被欺负得太惨了,被这一句口号瞬间引爆了情绪。每一个人都赤红着眼睛,同声高喊起来。无数双赤足踏过浸满肉汁的泥土,化为嗡嗡蜂群,蜇向大杨树下的护坝兵们。

朱瞻基有心想要远离,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了,被群情激愤的人群裹挟着,只能朝前冲去。而且因为他手里有短棒,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了第一线。

此时那些护坝兵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抽出兵刃,准备要给这些泥腿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朱瞻基一见这个阵势,情知再犹豫下去,不是被后头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面的兵砍杀,只好端起短棒,奋力朝前一刺。

只听得惨呼一声,短棒的尖头在对方肩胛爆出一团血花。与此同时,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对面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顺势劈下来。一时间,人体碰撞声、骨头折断声、武器相接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叫喊与惨呼,响彻整个礼字坝,把运河河畔变成一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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