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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对文学革命的退让与反击(第1页)

钱基博对“文学革命”的退让与反击

新文化运动时期,以陈独秀、胡适、鲁迅、蔡元培、钱玄同、刘半农等人为代表的革新派文人与以林纾、刘师培、陈拾遗等人为代表的复古派文人就文言的存废、文言白话的优劣等问题展开激烈论战,为推行白话和促成国语统一取得了舆论上的优势。1920年1月24日,北洋政府《教育部令第七号》通令全国国民小学一、二年级改国文为语体文,废除古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颁布的《教育部令第八号》通令小学读本“宜取普通语体文,避用土语,并注重语法之程式”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上海书店,1990,第110—111页。。其后,学衡派、甲寅派重弹文言优长的旧调,两度掀起争端。鲁迅讽刺拒发白话文的《甲寅周刊》,说他们“不过以此当作讣闻,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罢了”;他同时宣告,即使真的“将有文言白话之争,我以为也该是争的终结,而非争的开头”。鲁迅:《答KS君》,1925年8月28日刊发于《莽原》周刊第19期,载鲁迅《华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103页。不过,从中国现代语言文学的实际发展进程来看,文言文并未因为白话文的通行而“气绝”、消亡,文言白话与新学旧学之争也并未终结。现代古文家与国学名家钱基博(1887—1957)就是一个坚持文言写作且以旧文化续命者自任的博学鸿儒,他在文学革命方兴未艾之时,未正面撄其锋,但在革新势头减弱之后,他的反击格外凌厉,对胡适由原来的尝试接受转向严词批判,彰显了中国新文学叙事的否定之维。

钱基博字子泉,号潜庐,乃博学鸿儒,为人敦厚而风骨卓然,其学以经史为根底,以集部之学为渊薮,涉猎广博,多有建树,于艺文之道、经子之学造诣殊深。其文化立场以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为宗,故于究心国粹之余,颇能融化新知,通经致用,著述有《经学通志》《周易解题及其读法》《现代中国文学史》《孙子章句训义》等十余种。近代诗评巨擘陈衍赞其“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于昌黎习之,尤哜其胾而得其髓。其致吴稚晖一书,不亚乐毅《与燕惠王书》”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第549页。。现代史学巨匠钱穆于回忆中称:“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生平相交,治学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2005,第128页。探究这位古文家对胡适及新文化运动、新诗运动的评价,可揭示其对文学革命所持态度的微妙转变,也可窥知其守旧诗观。一钱基博对胡适及其所倡导的新文化运动的评价

钱基博生于1887年,长胡适四岁。胡适乃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主将,倡白话文、白话文学及民主、科学,力主废除文言文与儒家道统。其西化理念与钱基博“中体西用”之旨相抵牾。因此,钱基博素不喜胡适。1932年11月17日,钱基博署名“哑泉”致信其子钱锺书,对他与新派人物过从甚密、思想学风受其影响颇为不满:

迭阅来书及《大公报》《新月》杂志,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又见汝与张杰书云,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看似名隽,其实轻薄!在儿一团高兴,在我殊以为戚!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光华大学半月刊》第1卷第4期,1932年12月。

《大公报》是民国时期影响最大的报纸之一,于1902年创办于天津,1926年复刊后,总编为著名报人张季鸾。1936年,《大公报》拓展至上海,销量突破10万份,成为影响全国的大报和舆论中心。《新月》杂志是新月社的代表性刊物,由新月社成员胡适、徐志摩等人于1928年创办于上海,对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该刊编辑除胡适、徐志摩,还有梁实秋等人。

1932年,尚在清华大学外文系就读的钱锺书在《新月》杂志和《大公报》的《世界思潮》副刊,发表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旁观者》《为什么人要穿衣》《休谟的哲学》等诸多书评。钱基博显然关注到了钱锺书在《大公报》《新月》杂志上频频发文,所以才会有“文字大忙”的观感。钱基博还注意到其子与时贤颇有交往,但未点名。照时间推测,其中应当包括清华哲学教授张申府。在1932年至1933年期间,张申府在《大公报》主编《世界思潮》副刊,介绍新思想、新科学、新书刊。张申府在刊于《世界思潮》中的一篇文章说:“钱锺书和我的兄弟张岱年并为国宝。”常风:《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山西文学》2000年第9期。由此可见,张申府对青年钱锺书的推崇。

钱基博对其子因为接触、趋奉新思潮而对孔子口齿轻薄,深感忧戚。其实,钱锺书对孔子的不敬,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文化运动反传统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基于他本人的心性。钱锺书骨子里是个精灵佻达、尚趣崇智的人,不喜欢道学先生,不喜欢道德说教,远道学而亲老庄是他的一贯倾向。

从钱基博的谕儿信可见,钱锺书讥讽孔子、陶渊明的言论出自写给张杰的一封信。张杰曾是钱锺书的室友,其生平事迹已湮灭于历史中,幸在钱基博的《自我检讨书》中留下了印记。

1952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如火如荼,钱基博写下《自我检讨书》。文中说:“当国民党得意时候,大学的学生,往往有些受政府或党的金钱津贴;做特务工作,监视同学,按月报告;有的因邀功,有的为挟嫌,常常无事生风,兴起党狱,被捕累累,其中真正有政治嫌疑的,据我旁观的眼光,不知十成中有几成!一次最多的,是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学,被捕二百多人……”钱基博:《自我检讨书》,《天涯》2003年第1期。

钱基博讲述的情况表明,民国时期党狱颇盛。钱锺书的室友张杰就是国民党党狱的牺牲品,他被抓捕后,不知所终。从钱基博的检讨书中可知,张杰是光华大学附中国文教员,与时任光华大学英文讲师的钱锺书同住于他的隔壁房间,而且是对面床。

钱锺书与张杰应当是同受新文化运动激荡的意气相投的好友,他写信给张杰,讽刺“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折射出他们的叛逆精神。钱基博深知当时的民国距“政治有办法,社会上轨道”的境地尚远,而且党狱盛行,纵才使气、喜发高论的人很容易受人陷害,遭遇“圣知之祸”,因此,他以南朝名臣王僧虔、王俭叔侄自比他们父子说,“我不患此儿无名,正恐名太盛耳”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他希望钱锺书细思乱世的“处法”,学习王僧虔的“文情鸿丽,学解深拔,韬光潜实,物莫之窥”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并期望他成为诸葛亮、陶渊明式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物,而不要效仿胡适、徐志摩,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迎合社会浮动浅薄的心理。在钱基博看来,“今之名流硕彦,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实大!”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其所谓名流硕彦,自然首推胡适。

1923年春,胡适应清华大学学生之请,开列了一份共计185种的《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先在《清华周刊》上发表,其后相继在《东方杂志》《读书杂志》《晨报副镌》等报刊刊出,世称“胡目”,轰动一时。

“胡目”虽以“最低限度”自居,但所列之书,浩瀚无垠,历代儒家和诸子经典,宋儒理学名著如《二程全书》《朱子全书》《朱子大全集》《陆象山全集》《王文成公全集》,无不列入,还包括《华严经》《法华经》等佛典,以及历代名人诗文专集数百家、宋元以来通行之词曲小说多种,总量达万卷。如真以“胡目”为最低限度国学书目,则古往今来,几乎无人可以达标。

钱基博因而讽刺说:

适才高而意广,既以放废古文,屏斥旧学,放言无忌;而又不耐治科学,则诩诩焉谈科学方法,欲以整理国故;又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一文以昭天下学者;予智自雄。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第485页。

对于梁启超与胡适合流,钱基博也颇为不满。他批评二人说:

一时大师,骈称梁、胡。二公揄衣扬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实倍耳提面命之功,惜无扶困持危之术。启超之病,生于妩媚;而适之病,乃为武谲。夫妩媚,则为面谀,为徇从;后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终身之惑,无有解之一日也。武谲则尚诈取,贵诡获;人情莫不厌艰巨而乐轻易,畏陈编而嗜新说。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第484页。

钱基博的这段批评文字,几乎照抄邵祖平致章士钊函邵祖平乃章士钊弟子,此信原载《甲寅周刊》第1卷第1号,收入《章士钊全集》第五卷,文汇出版社,2000,第301—302页。,说明他完全赞同“甲寅派”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价。邵祖平的评语实际上是将胡适与汉代权臣朱博相类比。《汉书·薛宣朱博传》描述朱博的为宦经历说:“其治左冯翊(注:左冯翊是汉代行政区名),文理聪明殊不及薛宣,而多武谲,网络张设,少爱利,敢诛杀。”[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三,《汉书》第10册,中华书局,1962,第3402页。邵祖平以“武谲”评价胡适,即是借用了《汉书》对朱博的评语。朱博由小吏起家,历位以至宰相。《汉书》总评朱博说,此人“驰骋进取,不思道德”,喜弄权,善“行诈”。[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三,《汉书》第10册,中华书局,1962,第3409页。在邵祖平看来,胡适薄周孔、非礼教,又以白话文学与“胡目”误导青年、博取大名,和朱博的行径颇为相似。他以“尚诈取,贵诡获”评价胡适,显然是借鉴了《汉书》对朱博的讥评。由钱基博沿袭“甲寅派”的观点将新文化运动主将暗比“不思道德”、狡诈专横的权臣可见,他对新文化运动抵触情绪之大,评价之低。

在撰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自我检讨书》中,钱基博以更严厉的语气与胡适相切割,原话如下:

我的思想,和胡适思想不相容;……胡适主张全盘接受欧化;他的考古学,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一味替西洋人吹;西洋人的文化侵掠,只有降服之一途;绝不承认民族文化!钱基博:《自我检讨书》。

而针对广为流传的胡适所谓“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之说徐敏:《胡适——荒唐的民国范儿》,《书摘》2015年第3期。,钱基博对其孙女钱瑗说:“我也不知道哪国的月亮圆,只知道没有哪个国家写过像中国那么多的月亮诗。一个有修养的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看到月亮,就会想起自己的家乡。”记载于钱瑗致叶坦的书信,见叶坦《天堂就在她的心里》,杨绛等著《我们的钱瑗》,三联书店,2005,第104页。且不论哪国的月亮圆,也不论中美文化孰优孰劣,钱的态度至少表明,他对新文化运动的黜旧崇洋倾向以及胡适的全盘西化思想,始终都持批判态度,也再次彰显了他的文化守成主义立场。二钱基博对胡适及其追随者的白话文学造诣的

评价

胡适是新道德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倡导者,也是白话文学的探索者。他的白话戏剧《终身大事》、杂文《差不多先生传》、新诗集《尝试集》都是新文学史上的开风气之作。《终身大事》是中国最早的话剧作品之一,内容是应和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的新思潮。这出独幕剧原用英文撰写,因一个女校要排演这个戏,胡适便把它翻译成中文。可是,由于这出戏里的女主角田女士与人私奔,竟没有女生敢扮演这个叛逆的角色,因而将剧本奉还给胡适。《终身大事》刊于《新青年》第6卷第3号(1919年3月),胡适在“跋”中对此事作了说明:“这出戏本是因为几个女学生要排演,我才把它译成中文的。后来因为这戏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这几位女学生竟没有人敢扮演田女士,况且女学堂似乎不便演这种不道德的戏!所以这稿子又回来了。我想这一层很是我这出戏的大缺点。我们常说要提倡写实主义。如今我这出戏竟没有人敢演,可见得一定不是写实的了。这种不合写实主义的戏,本来没有什么价值,只好送给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罢。”《差不多先生传》这篇文章讽刺了中国人做事随意将就却自诩圆通的陋习痼疾,文笔浅白风趣,是广为流传的现代散文名篇。

《尝试集》作为中国第一部白话新诗集,其幼稚是众所皆知的,比如经常被引为笑谈的《蝴蝶》(原题《朋友》)。诗中说:“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胡适:《朋友》,《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这类所谓诗歌,粗浅直露,无意境,无留白,几无诗韵可言,当然是尝试的代价。

作为古文学家与旧文化的续命者,钱基博对胡适的白话诗文极为反感。他批评胡适的文章“坦迤明白而无回澜;条理清楚而欠跳荡;阐理有余,抒情不足”,又批评胡适的新诗,“伤于率易,绝无缠绵悱恻之致”,“只耐一回读”。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79页。但在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他却编撰出版了一部白话文教材《语体文范》。教材中收录了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胡适、蔡元培等人的白话文,显示出作为古文家的编者试图努力接纳并理解白话文。

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通令国民学校教授语体文。时任无锡县署三科科长的钱基厚,提出无锡国民学校教授语体文的暂定施行办法。作为其中的一项措施,由钱基厚之兄钱基博编著的白话文教材《语体文范》由无锡县署三科于当年7月出版发行。

《语体文范》共分三门七类,在“序跋类”下收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以及钱基博自己所写的《题庞生文后》。《中国哲学史大纲》是胡适在学术上的成名作,此书只有上卷,主要探讨先秦哲学,下卷一直未完成。

钱基博对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的文字艺术赞赏有加。他认为,此文有条有理,说来头头是道,真可称得“言有序”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172页。;又引用韩愈“文从字顺各识职”的观点评价说,“胡先生这篇文章,真正周密极了”。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第174页。但他也指出,虽然胡适标榜《中国哲学史大纲》除去所引用的古书,其余文字全用白话,却在行文中着实带着文言的色彩,并未做到言文一致:

胡先生这部书,和这篇导言,不但“引用古书”,“还用原文”的文言,就是胡先生自己发表意见,也着实带着文言的色彩。有些是胡先生自己的文言功夫,从前做得过深,“之”“乎”“者”“也”的习惯成自然了,一时改不过来。然而也有些竟是不能用白话写出来,不能不夹着文言。所以不但胡先生如此,现在大名鼎鼎的几个提倡白话的文家,我读他们的文章,几乎无一不如此。所以“文言一致”,还是一句话,要真实做到,却是难!难!钱基博:《语体文范》,见傅宏星主编《钱基博集·文范四种》,第173页。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中有一段开宗明义的话:

我的理想中,以为要做一部可靠的中国哲学史,必须要用这几条方法。第一步须搜集史料。第二步须审定史料的真假。第三步须把一切不可信的史料全行除去不用。第四步须把可靠的史料仔细整理一番:先把本子校勘完好,次把字句解释明白,最后又把各家的书贯穿领会,使一家一家的学说,都成有条理有统系的哲学。做到这个地位,方才做到“述学”两个字。然后还须把各家的学说,笼统研究一番,依时代的先后,看他们传授的渊源,交互的影响,变迁的次序:这便叫作“明变”。然后研究各家学派兴废沿革变迁的缘故:这便叫作“求因”。然后用完全中立的眼光,历史的观念,一一寻求各家学说的效果影响,再用这种影响效果来批评各家学说的价值:这便叫作“评判”。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东方出版社,1996,第25页。

这段文字虽然写于1918年,却已是相当成熟的白话文,和当今学术著述的语体、文风几无二致。其中的“述学”“明变”“求因”等词,显示出的胡适的文言功夫,却是当简则简,并非如钱基博所说,这是因为“不能用白话写出来,不能不夹着文言”。事实上,融铸文言以完善白话,本就是中国语文的进化之道。详见拙文《朱光潜与文白之争——兼谈学习和创作文言文的现实意义》,《社会科学论坛》2016年第1期,第127—135页。

在较全面评估胡适白话文学造诣的基础上,钱基博指出,鲁迅、徐志摩是胡适的追随者之中造诣最高的两位,他们分别以小说和新诗践行了胡适的文学革命论。

钱基博评价鲁迅、徐志摩的小说与新诗造诣说:

树人著小说,工为写实,每于琐细见精神,读之者哭笑不得。志摩为诗,则喜堆砌,讲节奏,尤贵震动,多用迭句排句,自谓本之希腊;而欣赏自然,富有玄想,亦差似之;一时有诗哲之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5页。

随后,钱基博笔锋一转指出,当时的青年对鲁迅、徐志摩的作品“始读之而喜,继而疑,终而诋”,原因在于,相较于新文艺中最新潮的普罗文学,鲁迅、徐志摩的作品不过是小资产阶级文学,并非真正的民众文学。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5—496页。当时有论者批评说:“树人颓废,不适于奋斗。志摩华靡,何当于民众。志摩沉溺小己之享乐,漠视民之惨沮,唯心而非唯物者也。至树人所著,只有过去回忆,而不知建设将来;只抒小自己愤慨,而不图福利民众。”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5—496页。钱基博因而下断语说,鲁迅、徐志摩“以文艺之右倾,而失热血青年之希望”,并且认为,鲁迅、徐志摩分别参与创建的文学研究会、新月社均代表右倾。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6页。这一评价对鲁迅和徐志摩都不公平。鲁迅自始至终都是剑指统治阶层的批判者,徐志摩自始至终都是灵魂自由的捍卫者,怎么可能代表右倾?

总体来看,钱基博对徐志摩的白话文学尚有所肯定,并多次赞许徐志摩的新诗“富于玄想”,对于周作人以“流丽清脆”评价徐志摩的散文,他也没有异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5页。但是,对于徐志摩与胡适相似的“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的言论风格,钱基博却非常反感。他因而劝诫其子钱锺书勿效徐志摩。其实,钱锺书并不欣赏徐志摩,他讥讽徐志摩如同一个被宠坏的孩童:“从审美和艺术气质上看,徐志摩好像仍处在孩童般天真地享受美好生活的阶段。他主要的忧怨,就如同一个被宠坏的孩童,要么为了吃不够糖果,要么因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而闹腾。”钱锺书:《评吴宓先生其人其诗》(ANoteonMr。WuandHisPoetry),《钱锺书英文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第76页。英文原文如下:HsuTse-mo,forallhisaestheticismandartiness,isstillababywhoenjoyilythepleasuresoflife;Hisfitsofunhappinessarethoseofaspoiledchildwhowailseitherbecausehehasnotgotenoughofsweetstoeatorbecausehehaseatenmorethanisgoodforhisstomach。此外,钱锺书在《围城》中假董斜川之口讽刺说:“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第83页。三钱基博对新诗运动的评价

在胡适于1920年出版《尝试集》后,钱基博评论当时的盛况说:“自适《尝试集》出,诗体解放,一时慕效者,竞以新诗自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3页。钱氏此说基本照抄其光华大学同事周的《十年来之中国文学》,见《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三卷第九、十期合刊,1935年6月。所谓“诗体解放”,即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既不应使用已成为“死语言”的文言,也不必受格律与古人的束缚。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页。胡适指出,“自由诗之提倡,(康)白情、(俞)平伯之功不少”,可是,俞平伯虽然主张努力创造民众化之诗,但他本人的诗作却“往往索解不得”,达不到“民众化”的目标。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页。钱基博因而指出,“深入浅出,文学别有事在;而不在白话与非白话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页。。意思是说,文学表达能否做到深入浅出,自有美学原理可循,并非取决于语言载体。因此,文白之别,不等于深浅之别。

钱基博随后根据他对新诗运动的观察,提出了“新诗四变”说:

厥后新体之诗,始仅蔑弃旧诗规律,犹未脱旧诗之音节,再变而为无韵之诗,三变而为日本印度之俳句短歌,四变而至西洋体诗。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页。钱基博所引“自由诗之提倡,白情、平伯之功不少”之说,原文如下:“自由(无韵)诗的提倡,白情、平伯的功劳都不小。但旧诗词的鬼影仍旧时时出现在许多‘半路出家’的新诗人的诗歌里。平伯的《小劫》,便是一例……”(胡适《〈蕙的风〉序》)

在钱基博看来,新诗历经四变依然未上轨道,因此需要改弦易辙,另寻出路。他引用陈勺水、闻一多、梁宗岱等新诗运动者所谓“新诗无韵脚、平仄、音数,故体貌未具”“惟不能诗者,方以格律为束缚”“谁谓典故窒塞情思?谁谓规律桎梏性灵”等诗论,并以朱湘的《石门集》(其第三编收录71首十四行体格律诗)为例指出,“新体诗之穷而当变,思复其初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页。。他又盛赞黄庐隐《读诗偶得》中“诗不可学,然亦不能不学。……不可不学者,则其描写之技巧,如音调之铿锵,声律之和协等,皆由于锻炼而成”“以太白大才尚分而学之,则吾人学诗尤不能不揣摩各家之长”“诗不可绳之以逻辑。其绝不通处,正其绝妙处”等诗观“皆合旧说”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4—495页。,并感慨道:

使十年以前而言者,当无不目为迂腐,斥为狂惑。曾几何时,穷则反本。不式古训久矣,今乃转闻诸素习新诗之作家,尝试未成,悔其可追!不用典而顿悟用典之妙,不摹仿而转羡摹仿之功,悠悠苍天,此何心哉?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5页。

钱基博此处所谓“十年以前”,是指文学革命与新文化运动时期。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不摹仿古人”“不用典”“不讲对仗”等主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2卷5号,1917年1月。,拉开了文学革命的序幕。1920年,胡适又在《谈新诗》一文中明确提出了“诗体解放”的观点:“直到近来的新诗发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作什么诗;诗该怎样作,就怎样作。这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这种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实只是《三百篇》以来的自然趋势。”胡适:《谈新诗》,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第389页。钱基博对胡适的“文学改良”与“诗体解放”的主张都不认同,但他在新潮澎湃之际,却不敢正面撄其锋,甚至以古文家的身份编了一本白话文选《语体文范》,直到部分新诗运动者如闻一多、朱湘、梁宗岱等因“尝试未成”而重提格律、用典、摹仿古人之时,他才理直气壮地痛诋胡适“放废古文”“放言无忌”。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85页。

很显然,陈勺水所谓“新诗无韵脚、平仄、音数,故体貌未具”之说,为钱基博的复古思想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据。然而,平仄韵脚只是诗之形,气韵意境才是诗之魂。“诗有别材,非关学也”。[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卷一《诗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第26页。无坦荡之襟怀,超俗之才情,即无真诗、大诗。至于平仄韵脚,则手持一二韵书即可征验校核,非难事也。况世易时移,言、音俱变,岂可死守成规而自缚手脚?天道有常,文体代兴,自白话、新韵取代文言、旧韵以来,自由诗成为主流乃大势所趋,其中佳制,实非胡适、康白情、俞平伯、周作人等人尝试之作可及。观乎中华诗词百年嬗变,亦呈近体与新体并行之势。为近体者,当严守旧法,依律腾挪,自出机杼;为新体者,当守正出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诗之高下,在性情才气,而非用不用典,用不用韵。自由诗是以气驭剑,不以音韵胜,而以气韵胜,虽短短数行,亦需奇气贯注。诗语有如淬剑,烈焰激情须猝然冷却,而锋芒更甚。能从庸常中逼出哲性、诗意,即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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