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在这个舞台上,将同一首歌演绎了快两个星期了,因此驾轻就熟,包括她别出心裁地加在中间的一段转折又迷离的花腔。
兰珍扭脸去看向那舞台,良久良久。
杰克是“婴儿潮”末期出生的那一批白人,一个典型又老派的加拿大中产阶级。
太太是高中同学,当了一辈子不绝望的主妇——在他们那拥有四个卧室两个车库的郊区大屋,种花种菜,抚育了一双儿女。
孩子们就近上的免费公立学校,高中毕业后读的是本地大学,四年学费全靠安省学生贷款——像此地千千万万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孩子们一样。
他大学毕业就进入省政府效劳,波澜不惊地一路向上,到了一个体面的职位后便长久地驻足了下来,再也没有跃动过。
年薪在十年前就到了六位数,其中有一多半都给养了税局,此后也不再有大的起色。
好在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不要耗费太多精气神。
没有太多压力的工作,环境自然轻松,同事们相处得都不错,这些年一批批进来的年轻人们,背景各异,肤色也不同,但对他这个在部门里资历深厚,职位不低的随和的白人老头却都很尊敬。
这些年轻人中,他最欣赏,也最倚重的就是这几年一直在他手下效力的助理——文静内敛,做事兢兢业业的兰珍。
部门里头,兰珍和他交流最少,因为这个东方姑娘除了工作,就很少谈私人生活。他对她的年龄都是稀里糊涂——起皱时间晚的亚洲人的年龄总是让白人稀里糊涂。
但他就是喜欢这个下属,因为她做事的认真勤勉仿佛是从血液里带来的,不是为了升职加薪或要讨谁的欢心,有时候他偶尔路过她的格子间,看她盯着电脑的专注,真怕她能把屏幕盯出两个窟窿来——她有那样一双安静又专注的双眸。
七月最后的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难得下雨的日子里总让人觉得清闲。
老杰克开完这一天的最后一个会,就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哼起了小曲,这个星期过完,他就要开始长达两周的年假了。
星期五一下班,他就会和家人去度假屋——郊区大屋贷款还清的那年,他和太太在尼亚加拉瀑布边买了一个小度假屋,夏日里,时常喊上几位亲朋好友去烧烤、泛舟、钓鱼。
这时,他最喜欢的下属兰珍忽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的祖母病重,医生说可能挨不了多久了,她可不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台湾见老人最后一面。
“天哪!这简直糟透了!”老杰克略微浑浊的蓝眼睛里泛满了同情。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我和祖母一起长大。”兰珍小声补充了句。
她小声,是为难得在职场撒谎而心虚和愧怍。
这句话本身没毛病,她的父母确实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各自寻找了新的幸福,是祖母一手把她养大,可是祖母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
然而在洋上司看来,她小声,是因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悲伤,不由更为她难受起来。
“我完全理解!”他对她说,“你当然可以休假,没问题。家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兰珍叹了口气,内疚道:“可是我今年的假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不用担心!”老杰克宽慰她,“你尽管回台湾去看你的祖母,手头的工作如果有紧急的,交代给琳达就好。不紧急的,留着回来再做。——何况我也要休假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工作给你。”
从杰克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和陈飒深谈之后,她就已经打定主意,暂时不卖房子,也不辞职。可如果就这么告诉先勇,他一定接受不了,所以她决定回去一趟,当面开解他,两个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很多事情总是好商量一些。
晚上和先勇视讯时,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我老板同意让我休假一周,所以我可以马上订机票,星期三就可以回来。”
他们还是每日视讯一次——她的夜晚,他的白天,像过去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可是这两天说起话来都有些如履薄冰的,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到一些关键词,什么纽约、阿嬷、漏水、地板当然更不会提到那个令他们的关系差点地震的名字——先武。
“是吗?那很好啊。”他很开心。然而一转念,就起了疑心,“你都要辞职了,他怎么还给你放假?而且你的假期不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吗?”
“是,可是碰巧他也要去度假,所以不会太忙,就给我了一周假期。”她避重就轻。
“珍珍,你到底有没有跟他说辞职的事?”
兰珍不语。
“有没有?”
“没有。”她艰难地吐了口,“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请一周的假,回来安抚我?也许我一心软,就不舍得再逼你,然后我们现在的状态持续,一直持续到我们其中一个妥协或是退休,对吗?”
她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娃娃的烦恼
她心里一直就知道这会是最终的结果,只是经他的口,这么子丑寅卯地点出来,她有些惶恐——他们的前景竟然那么荒凉?
可她这样的默然,在他看来,完全就是对他的指控的默认。
他于是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只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的一个星期。”也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兰珍忙辩解:“怎么会?连漏水我都没有破格要求请假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