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听了凉玉这话,吐了吐舌头,笑着往旁边的香炉里点了一支檀香。凉玉望了望桌案上的宣纸,不耐烦的将宣纸揉作一团,开了窗扔了下去。双眼上下打量着欢喜,问道:“你会识字?”
欢喜笑道:“幼时向先生学了一些,些许懂得。姑娘若觉得方才的不好,欢喜去拿宣纸来,姑娘再重新写过。”
凉玉看欢喜十分拘谨,眼神避讳着,笑道:“你不必拘束,我看你形容尚小,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罢,我也是受人所托,才留你在我这儿,你放心在我这儿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欢喜听得心中纳闷,问道:“凉玉姐姐受何人所托?”
凉玉笑道:“不过是飘香园的管事的姑姑,昔年我家道中落,她用言语点化了我一番,也算是我欠她一份情,她既然开口要我留你在我这儿学习,做庇护之意,我便顺了她的意,权当报答她。不仅你好奇,我也好奇呢,她一向与世无争,又不曾听说她有什么亲人,说不定你与她是故人呢。”
正说这话,外面叩了几声门,低低的喊了几声凉玉,凉玉忙应了,道:“进来罢,姑姑。”
凉玉笑道:“说来就来,果然不能背后说人的。”来人穿着天青色对襟小袄,下身一条暗紫色菱花裙,随意用木簪挽了头发,一张清瘦的鹅蛋脸,五官如画,但从眼角至下颌处有两道极深的疤痕,生生毁了这张脸孔,
即便如此,她周身仍散发着兰花一般的气质,娇柔不胜。她盈盈的走了过来,往桌案旁坐下了,笑道:“凉玉丫头,又编排你绯衣姑姑了,真要撕了你这张小嘴才成。”欢喜双目紧盯着绯衣,总觉得似曾相识。
绯衣看欢喜一直盯着她,又看到她眼角边的朱砂痣,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尚且还带几分天真的颜色,心中已是一动,面上却强忍波澜,笑着对欢喜道:“姑娘不必多疑,因你与我年轻时的一位故人长得十分相似,所以才叫凉玉帮你一把,绝无恶意的。”
欢喜看她行为举止,仪态端方,观之可亲,握住绯衣的手道:“姑姑善意,欢喜怎敢多疑,有件事烦请姑姑帮忙,若是姑姑出去时请往昌福客栈去一趟,找二楼第一间客房里的李元亮先生,就说欢喜在这儿便是。”
欢喜自幼同孤老汉一起,身边少有密友,凉玉虽然外表极冷,性子却是极温和的,绯衣对欢喜言辞之间都透着关爱。三人簇拥着桌案,相谈甚欢。飘香园后面是洛渠,水上停驻着一艘极大的船,船头镶着兽首,一杆幡旗在风中飞舞,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杨”字。欢喜等人正畅谈着,听得下面吵嚷之声,三人起身开了窗,掀了帘子,却看到本地首富杨园的独子杨芦,他披着一条狐裘长袍,浓眉大眼,憨实不已。他手露在外面,挥着一条红绡,叫着凉玉的名字
,。杨芦见凉玉伸了脸出来看,手中的红绡挥舞的更厉害,外边漂泊的雪花,好似他手中红绡所起,飘飘荡荡的伏在洛渠上空。
绯衣朝凉玉道:“这样的天,也难为杨公子对你这一份心思了,上次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听说被家丁抓了回去,杨园发了狠,打了他好几十板子,才消停两个月,又出来了。”
“姑姑说的什么话,他不过仗着有几分财势,爱看美人皮囊而已,哪里是会懂得疼惜美人的人。”凉玉皱了皱眉,叫欢喜从楼下端了一脸盆子凉水来,双手接过,朝绯衣、欢喜二人笑道:“他既然色心不改,我这个凉玉也该给他凉一凉,醒醒了。”说完便往窗外一泼,兜头洒在杨芦身上,吓的伺候在边上的家奴忙做一团,将杨芦抬了进去。绯衣同欢喜掩了窗后,凉玉还兀自笑个不住,伏在案桌上直打哆嗦,眼中都浮了一层泪光,嘴里还含糊的叫着:“好笑。。。。。。。好笑。。。。。。。。”不一会儿,脸上又现出意兴阑珊的光景,便起身告辞起身往内室去了,脱了鞋袜,倒头便睡了。
欢喜看的惊诧,问绯衣道:“绯衣姑姑,凉玉姐姐这是怎么了?”
绯衣嘴角含笑,叹了一口气道:“你凉玉姐姐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倚楼卖笑,心中本自怨愤不已。后来又苦心资助本地的一名苦寒学子钟良,约定三年为期
,如今已是第四年,他们二人互为知音,可如今这光景,不由得人心不寒哪。就由她任着性子罢,你凉玉姐姐心里也苦的紧。你是个好孩子,多替我照看照看你凉玉姐姐,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记下了,在这也待了许久,我先下去了。”说罢便起了身,福了福身出去了。
凉玉在内室闷了许久,连饭都未曾用一口,鸨母春兰来了两回,放了名帖便被欢喜打发了出去。欢喜手里拿着托碟,装了几样酥点,进了内室,只见凉玉侧躺在床榻之上,锦被被撂在一旁,一双含情桃花目圆睁着,出神的望着墙上的一幅仕女图。欢喜忙放下手中的托碟,给她了盖上了被子,嗔怪道:“虽说屋子里燃着火,如今天还寒着呢,姐姐身子单薄,不该任性才是。”凉玉忙笑笑道:“倒让妹妹笑话了。”起了身,往里面挪了挪,抬手示意欢喜也躺上来。二人放下了纱帐,盯着头上悬着的鸳鸯戏水香囊。凉玉叹了口气道:“我十二岁以前过的都是极为富足的日子,闺阁少女只想着能嫁个好儿郎。爹爹之前只有我娘一个夫人,后来娘一直无所出,娘便做主给爹爹纳了两房小妾,当时阖府都夸娘贤明,爹爹也对娘说她是他心之所属,绝不变心。后来萧姨娘诞下了弟弟,爹爹就不大来娘这儿了。娘后来抑郁而终,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富家男子往往多情,倒
不如寻常男子,知冷知热,即便粗茶淡饭,一夫一妻也算和美。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些话,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世间男子皆负心薄情,寻常男子也难例外。”
欢喜握住凉玉的手,一双黑眸灿若星辰,“凉玉姐姐,欢喜从小便没有母亲,亦不知男女之情,但是欢喜相信像姐姐这样的人,一定能再遇良人。”
“我不过是一名青楼女子,还能遇什么良人。你古灵精怪的,日后的相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凉玉呵了一口气,往欢喜的胳肢窝挠着,欢喜痒的难受,笑道:“凉玉姐姐好不正经,我一本正经的说你呢,倒把我给扯进来了。”凉玉看欢喜面上羞窘,一根葱白玉指挑了挑欢喜的下巴,道:“我何曾不正经来。”二人笑闹着,欢喜才想起春兰递了名帖过来,忙起身拿来与凉玉同看,凉玉一看便往地上一扔,“呸,不过一群附庸风雅的穷酸文人,也配自称才子。”欢喜捡了名帖,又拿了一碟糕点坐在床沿上,道:“凉玉姐姐,好歹你也吃点。”
凉玉捡了一块吃了,笑道:“若不是你拿过来的,我还不吃了呢,也罢,我带你下去走走,老在我这屋子呆着,也怪没意思的。只要不往前厅去,省的脏了妹妹的眼,飘香园虽是风月场所,景色倒也是不错的。”拉了欢喜,两人取了披风,廊檐迂回,下了楼,庭院深深,其景物布置雅
致,假山流水,树木葱茏,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两人正看着,前厅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两人心中诧异,携手进了前厅。欢喜只觉眼前金壁辉煌一片,皆因顶上帖着金箔纸,宫灯错落之下,显得明亮异常。大厅中间被人团团围住,当中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飘香园的老鸨春兰,另一位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余岁,体态臃肿,身着富态,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周边的恩客姑娘们亦看的十分尽兴。
只见那名妇人红着脸,两手叉腰骂道:“尽养些婊子狐狸,专干些误人子弟之事,什么花魁,不过就是个狐媚子,成天儿的装出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蛊惑的我儿子做出这些糊涂事来,如今我儿子三九天的兜头被泼了凉水,现今还在床上呢!你个老骚蹄子,快把凉玉那个小骚蹄子叫出来。本夫人倒要看看她生的几只眼睛,几个鼻子,让洛城的大老爷们的都想着念着。”
凉玉跟欢喜在一旁听着,却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是杨夫人之后更是气怒,一张脸涨红涨红的,冷笑道:“我长几只眼睛,几个鼻子,杨夫人倒管不着,杨夫人有空在飘香园跟我闹腾使气儿,倒不如去管管你自己的儿子。你的宝贝儿子你当宝捧着,可不见得我凉玉就会稀罕,如今杨夫人既想弄的洛城满城风雨的,凉玉本就是勾栏之人,杨夫人巨贾之家,到时谁脸上好
看,我看杨夫人还是捡了这剩了不多的脸面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