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了两杯水,递给许三多一杯。
受冻后的一杯热水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氤氲的热气中,许三多垂下眼睛,唇周绷出的弧度渐渐平息,袁朗在他身边坐下,喝下一口水:“过去呢,我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很难喝上热水,得去找人家花钱买,哪像现在,还有专门的纯净水喝。”
“这里吗?”
“对。”袁朗向椅背靠去,神情有些慵懒,“那年我二十四,在这待了半年,半年之后,胡子拉碴,回去之后把我队友吓一跳,说袁朗,你怎么老了十岁啊?”
许三多被这个画面逗乐了:“我们这是在哪啊?”
“一条大峡谷里,左接两个小国,右临内海,三不管地界,因为位置复杂,交通活跃,附近就自然而然滋生一些生意,毒品交易,人口买卖,军火,货物运输,护送重要人物……你可以把它当做各种职业及非职业雇佣兵的集结地、中转站。”
袁朗说着说着,许三多的嘴微微张开了,这是他从没接触过的世界,他只在书上听过种混乱地带,如今,一下飞机,竟然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展现。
“它叫什么?”许三多问,“我又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做两点,一是别让人知道你是现役军人,二是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许三多一凛:“是。”
袁朗看他眼睛晶亮,笑了一下:“带你见世面来着,别那么紧张啊,放松点。”
“至于它叫什么,当地人把这条峡谷叫柯加西,意思是冰原上的星,我第一次听这名字,想,这里处处都是黑石和冻冰,鸟站在上面都打滑,不明白怎么就是明星了。”袁朗的视线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去,这让许三多意识到,自己队长的黄金岁月就在他低沉的声音中缓缓流淌。
“直到某天晚上外出执勤,我抬头一看,漫天的星星。”袁朗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无边无际,那是我第一次有种感觉,只是看着就要被吸进去。”
许三多听得很出神:“然后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叫它冰原上的星,我仰着头看,很快找到了北极星,眼睛再一晃,天不是天,而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四周散落着密密麻麻的棋子。”袁朗说,“那天,我目眩神迷,想要执棋。”
这时,袁朗忽然转头,目光如同他叙述的星夜一样深邃:“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这个年纪太想长大了,每个晚上,我能感觉到心中的动荡不安……许三多,你也一样吗?”
许三多的睫毛颤了一下,他嘴唇微动:“我没有。”
“没有吗?”袁朗面色平静:“那我问问你,你有没有在对过去坚定不移的某些事情,或某些人……失去信任。”
多直白的一句问话,即使不带丝毫质问的意思,也让许三多的脸涨得通红,他脑子里乌泱泱着吵着,都在说不对、对、对、不对。
他在静默中对抗脑中的喧嚣,许三多死死埋着头,只能看到膝盖上蜷缩的手。
“不要紧,这都是正常的,和过去一样依靠队长,让你不好意思了,还是觉得自己只是小孩?”袁朗柔和的声音像是子弹,击中许三多本以为是软肋的地方,“你得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把我当成你需要甩掉的负担,好吗?”
许三多小声说:“你不是我的负担,你怎么能是负担呢,队长,我……”
“嗯?”袁朗耐心的、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我……”许三多什么也说不出来,“队长,你什么都知道,你肯定比我要明白。”
他仍然最信任袁朗,即使这种信任如袁朗所说的在动摇:“你能明白吗?”
许三多话音落下,袁朗沉默了,最终他这样回答他的士兵:“我不明白,三多,我真的不明白。”
从何谈起?许三多是真的无助了,他恨自己笨口拙舌,怨自己愚笨万分,他耷拉着脑袋,几乎要哭出来。
袁朗抬了抬他脑袋,许三多垂着眼,不看他,眼角却泛了红,在袁朗心里烫了那么一块,他声音不由放轻了:“你,你哭了?”
许三多没说话。
“那不说你的事了,说说我的事吧。”袁朗松开手,把水杯往他手中塞了塞,“你喝水,别着急,让我把话说完。”
“我现在三十岁出头,有妻有女,从社会关系来说,应该对处理各种关系驾轻就熟了,可是我也总是犯错,比如说对你。”袁朗温温地注视着许三多,注意到他的脑袋动了动,“我也不是傻子,这些天我们俩越来越远了,我会没注意到吗?”
许三多抬起头,终于让袁朗看见他的眼,一点伤心,两点委屈。
“除去工作那一层,从生活上,我把你当我的小兄弟,或者,有点把你当我的孩子,护着,宠着……很多人都说,我对你过度保护了,有人和你这么说吗?”
小小的一声“嗯”。
“我也在思考,是不是有点事无巨细,有点专断,让你感觉有压力了?”
许三多又是一声嗯,这次声音大了一些。
“对不起啦。”袁朗诚恳道。
许三多看见队长的温柔的眼,带着克制的忧郁,被火光蒙上一层暖色。
他忽然想到夕阳下,同样被模糊了的深刻五官,同样的思绪柔肠,为什么总是要队长操心?为什么自己不能把一切事都处理好?
许三多怔怔地看着他,顿时从方才的委屈中抽离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可委屈的,尤其是对于这个总是在遭受误解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