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便狂到,縱是王謝家物,也不屑一顧!
「叟,把那謝家郎君贈來的木屐扔了!」
巫蘅的口氣很硬,以至於柳叟黃眼渾濁地盯著她,訥訥間又問了一句:「女郎,這可是陳郡謝氏……」
「無用之物!我不差那一雙木屐,不需要謝家施捨。」巫蘅想了想,又道,「叟扔得隱晦些,趁著謝氏馬車剛行,莫教人發覺,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柳叟實在想不通自家女郎的用意,便打聽詳細些:「那藥材……」
「那個留下。」巫蘅想了想,似乎覺得與前面已說的「不需要謝家施捨」極有出入,她咬了咬唇後,又不舍又撐著骨氣,應聲硬氣道,「罷了罷了,叟一併扔了就是,本來也不過萍水相逢而已,謝家府邸太高,這恩惠就當巫蘅受之不起。」
「是,女郎。」柳叟實誠地將那整個包袱都拿出去扔了。
天色漸白,晨曦里浮出淺淡牛乳般的光來,謝氏車馬林立,這些馬匹高大神駿,皆是百里無一的千里良駒,皮相毛色亦是一應的整齊,馬車自車轅到頂棚處處透著一種低調到了極致的奢華,極難想像這車裡坐的是何人。
離開揚州後,這一行人改道要走河道上船。
江風漫漫渡江而來,遠處青山藏黛,橫斜滿川的秀色。車方停下,一部曲腰配長劍提步行至馬車邊,透過車窗低語道:「郎君,那小姑看著機靈聰慧,卻是個不識好歹的人物。」
「哦?」馬車裡傳出了一個低沉到了極致、也悅耳到了極致的聲音。
散漫之間如風搖青柳,甚至透著矛盾的然和華麗。乍聞之下,恍如來自天宮的一闋清詞吟誦。
部曲皺眉道:「那小姑竟讓人,將郎君贈予的東西,一應給扔了。」
這倒是有意思,馬車裡的人似乎輕笑了聲,倜儻風流無比,「她不知你家郎君是何人?」
「自應是知曉的。」謝同直言不諱,「今早,有人親耳聽到她與她那老叟商議探論郎君身份之事,那老叟似乎有些眼力,知道郎君乃是謝氏嫡系,但……」
後面自然不必多言,定是那小姑一意孤行。若非郎君大度,謝同當即便欲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了。
馬車裡似乎有些沉默,謝同十分拿不準自家郎君的意思,眼見得江風又起,天色漸漸吹出一輪金黃的驕陽,裡邊的人嘆了一聲,有種看淡繁華的釋然濯塵,「走吧。」
謝同見日頭不早,乾脆應了,向前長喝一聲,諸人駕車行進,往那江邊泊著的大船靠近去。
巫蘅將東西扔了之後,便當沒有遇上過陳留謝氏中人,也不曾有過這段緣分,她有她的日子要過,有她的前程要投奔。
柳叟駕著馬車,巫蘅將王嫗召入車內來,三人繼續往健康城去。
這一路上,他們三人結伴而行,路上倒也平順安穩,實為罕事。但這也是無奈,巫家早幾年就撐不下去了,債台高築,巫蘅的父親因為追債之事一病不起,風寒侵體,身子底又弱,不久後便與世長辭。樹倒猢猻散,巫蘅一個弱女,除了依託巫氏當年的長房嫡系,如今的建康巫氏一脈,不知該往何處為生。
臨行前,巫蘅變賣了家中僅剩的財物抵了債,剩下的錢財充了盤纏。
不日間,馬車便到了建康。
不同於巫蘅此前生活的潁川,建康是個風物更勝往昔的繁華腹地,這裡衣冠風流,魏晉愛美的習俗在這裡被尤為推崇看重。且受習俗所約,建康的人物多是病嬌儀態,看去面傅脂粉,弱不禁風,但談吐不俗,很有一段文人雅氣。
巫蘅迫不及待要見識領略的都城,如今她已處於這錦繡堆中。
衣裳鮮麗的男女,來往如流水般的走馬舟車,集市的喧譁,人煙阜盛之處隱約的一縷笙歌寥寥,與這景致很不協調。巫蘅聽了一曲,便蹙眉道:「叟,走快些吧。」
這曲子總是些不太好的預兆。
彼時巫蘅也只不過是這般想一想,然而卻不曾料到,果真是如此,才報了她大伯父,裡頭差人來領巫蘅進門,柳叟和王嫗也被支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舉步入了這般氣派莊嚴的宅子。
心中沉著一口氣,巫蘅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見到任何人,也不能露怯。
這個念頭才堪堪定下,便聽到身後一聲清朗的大笑:「是阿蘅來了?」
中年人生得很是挺拔,宛如蒼松一般,見了巫蘅的神色也是欣喜的,仿佛真有什麼愛憐和緣分,對這個遠方侄女一見投緣,巫蘅心中雖安定了幾分,但仍沒有鬆了警惕,她恭敬地福了福身:「阿蘅見過大伯父。」
她一路風塵僕僕,早在來投奔他之前也便見過了滄桑,聽慣了哀曲的,是個苦命的孩子。
巫靖便不免嘆息一聲,「阿蘅,你父親這些年撐著巫家,實屬不易,他既去了,你莫要怨他。」
怨?她為何要怨?
巫蘅短暫的幾個瞬間裡,不太聽得懂大伯父這個話,但是想通透之後,心便瞬間墜入了深冬結冰的湖裡。因為從小便協同父親打理家務,她自然聽得懂話里的所謂人情。也對,巫靖實在沒有理由接受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入他巫氏宗祠,她孤弱一人,要打發還是打殺了,都太容易不過,可卻於他又聲名有損,在這個對聲望風評極為看重的時代,他自然只有收留巫蘅。
因是無奈之舉,巫靖便不可能真對她心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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