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这学堂,段辰就不在凌景逸身边,自然不能算凌家人了吧。
段辰保持眺窗远望的姿势,连凌景逸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春寒渐过,熏风初动。
段辰坐于屋内勤勉练字,已有一时辰有余,薄汗细细冒出,因为觉着些许炎热,就将身上的厚外袍褪下,挂于椅背,此时身上只剩里衣。
凌景逸一进来看到的便是如此光景。
虽然凌景逸脸上泛起的红已然消退,但那自通红眼眸,透到紧绷心底,又如闪电般迅速蔓延,传到四肢百骸的热意,久久不能散去。
同窗的话不合时宜地响起在他耳边。
你难道不也是断袖吗——断袖,怎么可能,简直是可笑至极。
当初王泊那件事让凌景逸食不下咽,寝不能寐,心中泛呕恶寒好些日子。
直到找人严厉警告王家,王泊禁足于内院,平息江安城中各种流言,日子久了,此事才在凌景逸心中消了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江安城中,那群子弟什么德行,逢场作戏的交谈和聚会他从来敷衍了事,毕竟凌家的名头也没人敢说什么,但这次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了。
不知为何,凌景逸越想越生气。
气段辰为何在房里不穿好衣服,气段辰为何满架子的书没一本看懂。
总之就是气,气来气去,他身一竖,躺在床上。
冷冰冰道:“灭灯,我要睡了!”
直到看到凌景逸僵硬的背影,听到他寒霜般的声音,段辰才惊觉回神。
寂寥夜里万籁无声,段辰心中不知何故隐隐升起落寞,他起身把案上笔墨纸砚整齐理好,掸了掸坐垫,提上衣服,悄声绕过屏风,回到竹床。
金菁的话如千万条细丝缠绕心间,挥手扯下,又附着上来,密密麻麻的不适让人无法忽略它。
不由得段辰想起凌景逸对他说过的话:“世间谋得方寸之地存活。”,原是书院的日子太过于安逸,让他忘记了总有一日会离开。
若真到了那一日凌景逸会让他离开吗?
段辰侧卧在榻上,隔着屏风,朦朦胧胧间看到对面也翻了个身子。
当初第一眼见凌景逸时便觉犹如煦日暖阳,那光芒片刻照在了身上,柔抚了在关山迢递,风尘弥漫中走了很久的他。
之后,修竹院一事虽然心生恐惧,但在半载的相处之中,段辰已不再计较当初,有时他甚至觉得修竹院看到的那个凌景逸,与现在的不是一人。
书院的学业共四季,现已入夏,秋冬转眼即逝,离开书院后,他又会去哪里呢。
在心事重重中,迷糊睡去的段辰竟没注意到凌景逸反常之举。
此刻,凌景逸脑子里乱得不可开交,本来想着回来后,将堆积的事情处理一下,现在却早早躺在床上,倒是段辰看起来睡得挺好的。
凌景逸把手压在后脑勺,盯着头顶的青纱帐,今天他收到了飞鸽传书,乐依在黎洲几月,终是得来可靠的线索。
三日后便是踏青节,书院休沐,是时候亲自去一趟了。
自从凌景逸劝学以来,段辰开始了提灯夜读之路,不得不说凌景逸在学业上还是颇有造诣。
短短几月,段辰已从大字不识到可读些略微晦涩的书册。
只是几日前,凌景逸说去藏书阁挑书,回来后不仅两手空空,且一连几日好似魂不守舍,有时课后常常不知去向,直到深夜才归。
凌景逸既不让段辰跟着,也从不告诉他去干什么。
这日清晨,凌景逸不在房中,段辰跑到院子里戳弄花草,他拿把小铲子在地里挖了一个小坑,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种子,哗啦洒在里面,最后满意地用泥土覆盖起来,轻轻敲压几下。
段辰扫视满园春色,点点头,不自觉勾起一抹微笑。
响声自门后传来,四五个小厮一齐涌入院子,金菁站在最前头指使,嘴巴嘟囔个不停,小厮对他都很是恭敬,收拾东西的时候格外小心仔细。
段辰愣大一个人站在那里,金菁即使全身心放在屋内的东西上,很快也就发现了他。
段辰与金菁的梁子结下后,金菁虽从未在书院里真正找过段辰麻烦,但同住屋檐下却是偶尔出言讥讽,
“明日才是休沐,怎么凌公子今日就不管你了。”
“金公子待你这么好,不也不带你吗,留你在收拾屋子。”段辰早已摸清金菁的死穴,只要是说关于金凤炎的事情,金菁必定气急败坏。
不出段辰所料,金菁气得大口呼吸,竖起一对眉毛,眼眸中迸射的火星子,快把段辰给点着了。
二人唇舌相战间,金凤炎踏入院子内。
段辰只在学堂里远远见过他,金凤炎喜武,课后都会去草场待上一阵才回来,几月下来竟从未打过照面。
他穿着赤金锦袍,领口衣襟用更深一点金线,巧细绣着九天辉凤,玄色绸带缠绕腰间,眉深眼澈,英挺俊朗中带着一股桀骜不羁。
金菁一见到金凤炎,原本针尖对麦芒的锐利烟消云散,跟着金凤炎回到了厢房内,进门前还不忘冲段辰龇牙咧嘴做鬼脸。
辰时,夜雨后的青石板路湿漉,官道上马车轮迹一道接着一道碾过,最终都汇向一个方位。齐鹿书院段辰与凌景逸朝凌府的马车走去,凌夫人应天气陡转,感染风寒不便前来,小厮们已前往厢房之内收拾物件,余下马夫先将少爷接回。
马夫掀开布幔,凌景逸刚踏上轿凳,身后一人喊住了他。
“凌兄等一等。”何晏屿轻摇折扇于人群中谈笑风生,因听到呼喊,周围众人纷纷看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