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回事?
西屏慢慢想起来了,好像还真是,他头回叫她,叫得十分含混,鼻子里哼出来的,她都没听清,所以自然没回应。
时修面露恼色,他因为刚生出来时浑身带血斑,所以起了“花狸奴”这小字,如今家里人高兴起来还是这样叫,他十分不喜欢,朝他娘板起面孔,“何必风口里站着说话,进屋说不好?您那风寒才刚好了几天?”
张顾儿倒像习惯了,没半分做母亲的威严,一副身子挤开他,挽住西屏,直拿眼剜他,“倒还教训起你老娘来了!”
西屏轻轻笑出声,“大姐姐还是当年那样子爽快。”
“一辈子也改不了囖!”顾儿一面拉着西屏走,一面道:“为这个,明理暗里不知得罪了官场上的夫人太太,你姐夫和我生气,不许我再往外头应酬。”
“姐夫是疼爱姐姐,怕姐姐操劳。”
“他疼我个鬼!”话虽如此,那风韵犹存的脸上愈发笑盈盈的。
张顾儿爱笑这点也是经年不改,所以别的地方瞧着都年轻,只眼角有两条稍深的细纹。西屏觉得时修这点也像她,不过他笑时更多些狡黠和危险。
房中寒暄片刻,有个仆妇来回话,说是将园子西边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了,供西屏居住。
西屏连谢了几回,张顾儿嫌她太客气,拉她起身,握住她的手道:“这样客气反显得疏远了,虽说自老爹爹过世,你娘带着你又改嫁到了泰兴县,可论起来,你我到底是姊妹一场,你就当这里是你亲娘家。这一路上劳顿,我叫狸奴先送你回房梳洗梳洗,一会子过来吃饭。”
一面又嘱咐时修,“下晌王夫人要领着她家大小姐来访我,你不要到衙门里去,在家陪着一起坐坐。”
西屏听这意思,像是要时修和人家小姐相看。这话不说便罢,一说他脸上偏有些不耐烦,祸及了她,口气十分冷淡,“六姨,请吧。”
却不等她,他先扭头出去了。
西屏忙跟上,听见顾儿追到门上来骂他:“花猫!待你姨妈敬重点!”
必须给他把头发梳顺!
卧房里挂的是竹帘子,五更天起来推开窗,放下帘子,就有条条细细的月光横在榻上,炕桌上,地砖上,像草编的蛐蛐笼子。
西屏在这屋里睡了两日,看习惯了,倒看出些稚趣,提着裙子垫着脚踩在那些银色的细纹上,踩着踩着,盯着自己的绣鞋静静发起笑来。
倏地听见两声咳嗽,朝门下一望,外间掌了灯,竹帘半卷,时修半截身子隐在帘后,不知几时过来的。可以绰绰地看见他的脸,多半也是漠然倨傲的表情。
他在帘后随便打了个拱手,“六姨起得早。”
西屏还未梳洗,散着头发,所以没好请他进来,就隔着帘子问:“可是你娘使你来叫?”
果然时修在帘后咳了声,道:“今日清明,要去给外祖父上坟,我娘叫您一道去,车马都齐备了。”
西屏转过身,向妆台行去,“我梳洗了就过去。”
时修想走又没走,口气略带点不耐烦,“娘叫我领您过去,车马在角门上,怕您不认得路。”
他谈不上是个唯命是从的儿子,但有时又肯听父母的话。不过她没请他进去,他继续站在帘外,眼睛漫无目的,只好从细密的缝隙中看她的背影。
有个丫头端着鎏金铜盆进来,见时修站在竹帘后,忙进去搁下盆,点上卧房里的灯,又过来卷帘子请他进来。
这丫头叫红药,是张顾儿见西屏没带随侍的下人,特地派来这屋里服侍的。原派了三个,西屏嫌多,推了两个,只留下红药,因她话少。
三个人都像是天生有点闷,屋里不闻一声,收拾屋子的只管收拾屋子,洗漱的只管洗漱,坐着的只管坐着,月光一点一点被幽昧的天光淹没。
西屏洗完脸去梳头,从镜中看见时修坐在榻上,似乎有点拘束,双手放在分得很开的膝盖上,脸偏向外间,和当年头回见面时一个样,也是坐在官帽椅上,脚悬在半空,只管看上首坐着的张老爹爹。
不知道为什么,八百年前的事这两天内都从西屏记忆里点点滴滴地翻涌出来了,像老房子里的灰,轻轻一扇就是一鼻子。
渐渐窗上的天光照得他头发有些毛,束的髻也有点歪,西屏不由得皱眉,把目光从镜子深处收回来,认真梳自己的头。
梳了几回,又忍不住朝镜子深处望去,如此反复,终于忍无可忍,立身而起。
时修只当她梳洗好了,也由榻上起身,要引她出门,“想必爹娘已经到角门上去了。”
不想西屏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妆台前,摁在那梅花凳上,往篦子上抹了些头油,看架势是要替他梳头。
时修此刻也慌了,简直不能忍受那股馥馥的茉莉花香是染在自己脑袋上,便忙将脑袋偏开,那妆台上的烛光闪动几下,他防备地盯住她,“这是做什么?”
“给你梳头!”西屏恼他躲开,脸上终于有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两弯月眉拧得变了形,咬牙切齿地将他脑袋掰正,强摁着解了他的发带,拿篦子细细地替他重新梳理了一遍。
终于一气呵成,将他那些毛毛躁躁的发丝都给驯服了,她由不得舒了口气,“这头是谁给你梳的?”
他受了点惊,盯着镜中她的脸,忘了躲让,乖得异样,“屋里的丫头。”
“这丫头梳得不好。”
他将笑不笑地,“梳个头而已,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
西屏脱口要说“要紧”,镜子里瞟他一眼,又没说,搁下篦子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