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礼有t个同乡曾在那里住过一晚,夜里不知是谁的马饿醒了,挣脱缰绳,把他的头发当做干草给吃了进去。
他的头发自此没再长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巴掌大的秃瓢,只好终日戴着方巾幞头遮盖。
那名同乡叫司马知微,此刻正躺在李端礼身侧,做着香甜的酣梦。
司马知微并非皇城司的人,他在门下省国史院任着作佐郎,参与修撰国史、实录、日历。虽与李端礼为同乡,但出身却比他好得多,他是前朝宰相司马光的旁系远亲,不少亲族在朝为官。
属旧党的司马氏在前朝新旧党争中落于下风,多人被贬谪出京。但神宗皇帝驾崩后,新君年幼继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她废除新法,恢复旧法,贬谪新党,重用旧党官员,旧党再次把持朝政。
司马知微的父亲也在其中。
经过一些约定俗成的运作,他未参加科举,通过父亲向朝廷推荐荫补,便入仕门下省国史院,吃上了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皇粮。
司马知微并非同李端礼一样有要务在身,只是自己的职务实在太过清闲,想出城找点乐子。
国史院里,司马知微一皱眉头,一旁打杂的太学学生便心领神会,帮他处理好冗长的卷宗,并且不厌其烦的骈四俪六,对偶成书,以示讨好之意。
司马知微不想在闲散的肥差上荒废一生,死后成为司马氏墓地里一具藉藉无名的尸骨,他想用毕生精力编纂一部不朽之作,像他的表叔司马光所着的《资治通鉴》一般。但他又不想写一部纵观古今的长编通史,否则有模仿表叔着作之嫌。
他花了数无数个夜晚思忖,最终,他找到了一个新奇的方向,一个前人从未踏足过的秘境。
自古以来,无论是《史记》、《资治通鉴》、《三国志》还是《晋书》,都旨在书写帝王将相、风雅名士、英雄豪杰,以及奸贼佞臣,恢弘文字中却从未提及稗官小吏、木石工匠、街头乞儿、妓馆歌姬,以及自己和李端礼那样的“不足道”者。
他决定要专写这些人,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编纂成书。而后又花了几十个夜晚,为自己的着作起了个响亮的书名——《寰宇会要》。
数月前,司马知微与李端礼谈及此事,李端礼喜欢他的立意,却不满意这个讥讽意味的书名。
“叫飞尘录吧。”
李端礼道。
“飞尘录?”
“你平日里能看到飞尘吗?”
平日里只能看到山川湖海,日月霜雪,若非细观,还真看不到漫天的飞尘。
微不足道,又盈满寰宇。
司马知微深觉妙不可言,便又耗费了数百张宣纸,终于写下让自己满意的“飞尘录”三字。
还未出世的《飞尘录》令司马知微心潮澎湃,他想辞去国史院的差事,专注于创作。可他的辞呈从国史院层层上传到秘书省,又辗转到宰相苏颂手里,竞无一人给出准许,或是反对。
司马知微没有办法,索性就再也不去国史院,若是惹得上头大人们生气,便会将他逐出。
可几个月过去,不但没人来找他的麻烦,连每月的俸禄都一分不少寄到他家中。
他每每与李端礼抱怨此事,家世低微、任人使唤的李端礼便不说话,毕竟吃朝廷空饷是每个大宋男儿的毕生愿景。
十几岁便吃上空饷的司马知微非但不感天谢地,反倒还心生怨言,实属无耻。
但李端礼也不敢说实话,毕竟自己皇城司亲事官的官职,也是靠司马知微的引荐才拿到手的。
番外·送灵(二)
辞官写作的司马知微并没有文思泉涌,他认为,必须要有一个能配上“飞尘录”三字的不凡开篇,所以时至今日,他仍未动笔。
司马知微无所事事,与汴梁城里其他贵公子不同。
他虽生了副白净倜傥的模样,却有些不修边幅。
他不喜饮酒,也不爱辞赋,更不爱混迹于青楼瓦肆,只好终日跟着李端礼东奔西跑,不至于一个人无聊地在角落里朽烂。
这一点李端礼并不反感,反而从中获益良多。
司马光虽辞世数年,但仍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作为他的本家子弟,司马知微在汴梁城里也备受尊敬。
司马知微在身边,李端礼便也沾上了恩泽。
人们一看到司马知微,就算不认识李端礼,也会稍加尊敬。
大到升迁任官,小到酒馆赊账,李端礼从司马知微身上蹭来不少好处。司马知微不在时,他便成了人人可以欺辱的无名氏,这种时候他恨不得在脸上贴张纸,写道:司马氏密友。
朝阳初升,夜凉消散,飞禽百兽都被饥饿催醒,纷纷起来进食捕猎。
李端礼未及弱冠,正值一生中食欲最旺、心火最烈的时节,饥火烧肠的他摸寻着司马知微带来的大布袋。
司马知微喜好点心,在州桥夜市的荔枝膏,小甜水巷的蜜饯,东角楼街巷的香糖果子,诸如此类的物什,他只要见到就要买下,吃上两口便装进随身带的大布袋里,事后也不记得布袋里有这样东西。
李端礼只摸到了一块有些发硬的豆沙包。
好在暑气未至,这些东西还不怕腐坏,若是再过一月,他的大布袋便成了泔水袋。
豆沙的香气将司马知微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李端礼,什么时辰了?”
司马知微躺在草堆,眯缝着一只眼,盯着李端礼手里的豆沙包。
李端礼将手中的豆包掰下一半递给他。
“天亮了一刻左右,现在天明地早,应是四更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