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顾见方少泽冷着一张俊脸,他身后的方守也是一脸的戾气,也见怪不怪地勾了勾唇角。他古董鉴定得多了,说出鉴定结果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他也都懒得去管闲事。有胆量卖出赝品的,就要有胆量去承担后果。
方少泽让方守把那锦盒盖上拿走,送礼送到面前被对方指出是赝品,面子都丢到四九城外去了。他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下气氛,就看到沈君顾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鉴定费啊。”沈君顾见这年轻军官一脸疑惑地朝他看来,不禁上下晃了晃摊开的右手,“这木叶盏虽然是赝品,可是用的黑釉盏却是宋朝的老货。估计还能值个几十块吧。鉴定费就便宜点,算个五块钱吧。”
在路上程尧介绍沈君顾的时候,倒是也把他的鉴定规矩说了一下。方少泽呆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把他当成了来求鉴定的客人。
不过想想也是,他坐下来之后都还没有自我介绍。
这样也好,也算是巧妙地保了一下他的面子。
方少泽示意方守掏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这五块大洋说贵很贵,但说便宜也很便宜。因为他刚才观察过,这华乐园封台仪式上,点一首曲子的最低限额就要五块大洋。
“承蒙惠顾。”沈君顾的神情立刻松动了许多,笑眯眯地把这五块大洋数了一遍,珍惜地揣进怀里。
这种锱铢必较又吝啬不已的架势,连方少泽都叹为观止,越发肯定此人是良好的合作对象。
“沈先生,鉴定费又能赚几个钱呢?沈先生若是缺钱,可以考虑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方少泽浅笑地建议道。
沈君顾的神色不露半分情绪波动,瞥了他一眼,问道:“哦?什么大事?愿闻其详。”
……
“在下方少泽,军衔少校,是南京政府派来协助故宫南迁的押运官。”
美滋滋地赚了一笔,本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书卷之上的沈君顾,听到了对面年轻军官如此说道。他缓缓地抬起头,哑然失笑道:“哎呦喂,我还以为是让我鉴定宝贝呢,结果是能力检测?怎么,傅叔没跟你打包票?还是你压根不信他啊?”沈君顾发现,他的话音刚落,对面军官的脸上就闪过一丝尴尬。
“傅院长并不知我来找你,是程老爷子介绍的。”方少泽心想还好对方没发现这木叶盏是送礼,含糊其辞地遮掩了过去。
“哦?”沈君顾合上了书卷。因为敏感的他已经从方少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隐情。
确实很奇怪,之前那个叫岳霆的人来找他,现在又是这个方少泽,而傅同礼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也就是说,傅叔并不想他卷进这个烂摊子里。
戏台上的锣鼓声大震,点曲儿戳活儿的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开始要进行最后的捉鬼仪式了。从戏台的左右两边分别蹿出扮成黑虎长和白虎长的两个丑角儿,在台上翻滚打闹,惹起了一片哄笑声。不过随着鼓声急促,戏台左右两边又跳出来四个穿成判官模样的武生,举着手中的兵器要来捉拿两只鬼。两只鬼跌跌撞撞地在台上乱跑,黑虎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跌落台下,摊平了几秒钟后,又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在台下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四个判官兵分两路,两个在台上抓白虎长,两个跳到台下去抓黑虎长。台下的观众们起哄声阵阵,有的故意去拦判官,也有故意去绊黑虎长的,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二楼东南角的茶座上却如同另一个世界一般,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在相对而坐,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站立在那个年轻军官的身后。
周围的环境虽然吵嚷,但方少泽的声音却无一遗漏地传到了沈君顾的耳中。无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些说辞,解释自己因为身负重任,却又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可以帮忙解决一些事情。傅同礼院长为人耿直,有些关节顽固不化不知变通,可能会因小失大。想必沈君顾也不肯看到那些曾经由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古董,最后沦陷在京城,被侵略者搜刮运走甚至付之一炬吧。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无懈可击。但沈君顾却同时听出来其中的未尽之意。
就是为了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他并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完成度,甚至可以为了大部分古董的南迁,而舍弃其中的一部分。
沈君顾用食指敲打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在故宫长大,不管是否愿意,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被岁月浸染了千百年的古物。就算是后来与父亲闹翻决裂,仅剩下了他一人过活,也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圈子。不管他如何不承认,这些古物的知识文化,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若是没有战乱,他恐怕也就会这样一辈子混下去,再也不会回到故宫,就算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也没有人能够置喙。
其实之前岳霆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许动摇,但却觉得岳霆完全看不透深浅,不知背景,不是很好合作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方少泽却不一样。
两人的目标一致,又懂变通,只需要他在其中周旋一二,说不定倒是可以成事。
沈君顾的心念电转,眼镜片后的双目闪过若干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平静。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哂然道:“不知道方长官的意思,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样呢?”
“那就要看沈先生理解的是什么样子了。”方少泽陪着沈君顾打机锋,他知道对方已经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暗示。
“哦?那为了合作愉快,我们应该装作从不认识才对。”沈君顾笑得一脸轻佻。
方少泽一直紧绷的俊脸也轻松了下来,微笑道:“没错,我只是过来让大名鼎鼎的沈二少鉴定一件古董的。”
此时,楼下的驱鬼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判官们抓住了黑白虎长,并且把他们都从边门驱逐了出去。最后就是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祭神。
漫天的大洋铜板砸向了戏台上的一只小铜鼎,客人们都喜欢在最后的封台仪式上试试手气,如果谁有幸把钱币砸进了铜鼎之中,就会获得第二年的好运气,而掉落在戏台上的钱币也就成了赏赐给戏院的赏钱。来戏院的客人们都不差钱,但那铜鼎确实小了点,所以此起彼伏的大洋铜板掉落戏台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程尧此时上了二楼,因为他觉得在二楼的角度扔铜鼎最佳。“哎呦!你们都已经聊上了啊?谈得怎么样?”
“多谢程少爷引荐,时间已晚,方某先回了。”方少泽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多时的难题,心情舒畅,拿过方守递过来的一枚大洋,随手往下面一扔。
银币与铜鼎撞击的叮当声清脆不已,而且又因为力道控制极佳,银币在铜鼎内旋转了几圈,并未弹出去。
这一手妙招引起了戏院内众宾客的艳羡声,他们不禁回头往二楼望去,正好瞧见程少爷站在栏杆处,洋洋得意地朝他们招着手。
沈君顾却看着头都不回地往楼下而去的方少泽,用书卷敲击着手掌沉吟着。
露这一手,这是不忿刚刚被他指出了古董是赝品,在向他找回场子吗?
唉……那一块钱扔出去干吗?多浪费!给他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