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她摇摇头,有些气馁:“我家少东家是个嘴馋的,他最清楚咱们镇上好吃的在哪里,故而我也沾光跟着吃了不少。日后若有机会,我引荐他同你们认识。”
“那怕是难咯,我瞧着你家少东家,看我们公子不大顺眼。”
梁佩秋假作不知:“这是哪的话?”
“你还装!就说上回去给你送猪肘子,在门口正遇上你家少东家,他看到是我湖田窑的马车,二话不说就让小厮打我们回去。我好说歹说,那小厮唯恐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推了惹你不高兴,这才偷偷收下的。”
说到这儿,时年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王云仙瞧不上徐稚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两人常有照面的时候,他多半都是用下巴看人,要么不是鼻子不是眼睛,要么扭头就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稚柳如何得罪了他。
如今细想想,怕是“早有端倪”。
“你是不是早就想结识我家公子,一直没寻到机会,叫你少东家知道了,以为你有二心,所以迁怒于我家公子?”
时年一拍手,盖棺定论,“定是如此。”
梁佩秋张张嘴,百口莫辩。
时年趁势欺她:“怎么?莫非还有其他内情?”
“……”
她一副吵架输掉的模样,实在有些憨态可掬。
此时正是晌午,日光透过竹林洒在她身上。雾山色的长衫融入成片翠绿中,本就出尘,加之光斑浮动,时而掠过她的眉间,时而落在她的鼻间,时而又擦过她的唇角和颈项,将她描摹得越温润。
尤其当她娓娓道来时,面上有一种刚刚从釉桶中浸过的光润感,呈现近乎妖冶的婉约。
徐稚柳看着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影青”二字。
影青这类瓷器,通常白里泛青,青里透白,釉面温润,很像青白玉,在唐宋时期,被称为“饶玉”,还有一个名字叫“假玉器”,足见其质地与光泽有多像玉器了。
梁佩秋此时的模样,不是任何一种影青炉、钵,罐亦或盂,而是一尊观音瓶。
瓶口收束之后略微外翻,瓶颈丰腴,瓶肩圆润秀美如美人肩,瓶腹稍稍内收,瓶脚外翻如美人飘动的罗裙。
其色上浅下深,白中带绿,绿中显青,色纯而洁,质朴而真,乃为绝世珍品。
可惜这件绝世珍品是个男子。
那么一切所思所想,便不好为外人道了。
徐稚柳往常听人讲话,大多专注,哪怕是老生常谈的窑务例会,他也能静下心来,一边听一边想改革新法。
不似在梁佩秋面前,时常走神不说,还总是胡思乱想,有些想法便是他自己都觉诧异,更是不敢深想,唯恐自乱心神,转念即挥之。
挥之不去,便又似那梦幻泡影,纠缠不休。
这样一种莫名的、奇怪的结果,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该如何结束。
向来近日养伤得的空暇太多了吧?还是得让自己忙碌起来。如曾经那般早出晚归,也许一切会慢慢走回正轨吧?
思绪回笼之际,忽然听到时年“咦”了一声。
他们眼下正在竹林中间,前方有左中右三条岔道。
梁佩秋和徐稚柳在前边,已经走上一条岔道,时年慢了半拍,落在后头。
他一停脚,前面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就见他指着最右边的一条岔道:“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你家少东家?”
梁佩秋循着方向看过去,这条岔道极深,几乎被掩盖在林子中,加之朝向为阴,光线不明。
况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
可她与王云仙相识多年,就那走路的姿势,一看就知错不了。
他怎会在此?
见她面露惊讶,时年笑得不怀好意:“那地界你不知吗?里头多是些秦楼楚馆,私家戏园。”
一江两岸,天差地别。
就是同一条巷弄里,为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祠堂,为尾的就可能是朱门酒肉臭的腌臜风月。
梁佩秋本没觉得有什么,王云仙自幼就在家里待不住,成天的往外跑,大中午的出现在此不算什么,可一听说那里头是风月场所,她当即慌了。
安庆窑里别的规矩都好商量,只有一条,那是绝不可能碰的,也是王瑜最大的禁忌——妓。
是以王云仙再怎么胡闹,风月之地是从不踏入的。
这、这怎么会突然……
徐稚柳见她神色几变,就知事态严重,当下几人也顾不上去吃茶点了,立即转头,向着那岔道深处走去。
其后还有好几道分岔,他们先是循着与人声相反的方向,再朝传来丝竹之乐的方向来回试探,最后来到一处极为僻静之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朱门,门檐上长满藤萝,匾额上草书两字——鹤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