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平时对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很认真。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看我,一副我不回答他不开车的架势。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可是林染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盛世水很脏,我不想拉他趟这趟浑水。
“我最近对局状态不好,你知道,棋手都有低迷的时候。清风网上的id曝光了,所以不用了。”我冲他笑笑:“谢谢你。”
骗骗韩潜很容易,低头认个错在他身边蹭蹭就可以了,骗林染很难。我们相识六年,他非常了解我。
“我看了你的棋谱,低迷也不至于大盘领先几十目的情况下投子认输,倒像是觉得对手无聊,胡乱应两手不想下了。小昭,从认识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从当时的马甲一号,到现在签约盛世,你一直没跟我说真话。你许诺过要给我解释,可是从来没做到。”林染的表情很是郁闷,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什么偏偏,偏偏就喜欢上你了呢?”
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林染这个人,随便起来非常随便,可靠起来却非常可靠。那一瞬间我动摇了。我把摔成三截的录音笔给他,说:“我一定会跟你解释的。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只录音笔修好?里面录了很重要的会议资料,能不能请人修复,把它导到电脑里?找的人要很可靠,资料内容必须绝对保密。最好,你也不要听这份录音,可以吗?”
林染很疑惑,但我没有多说,他也就没有再多问,只是从公文包里拿了张记录纸把录音笔小心包好收起来,承诺我:“我尽力,找可靠的人修,一旦好了马上给你。”
他再次发动车,一路上我都在沉默的思考林染的话。
知道媒体怎么评论你吗?加入盛世之后,三国战的新星沈昭初段,至此陨落。
林染兴致又高起来了,一边开车一边指着窗外:“小昭你看,那条路堵车堵得一眼望不到头哎!”
再一转弯,我们就上那条堵车的高架桥了,还堵在最后一个。
到棋馆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迟到了半小时。林染送我进门,门口的招待生也懂围棋,一眼就认出了林染,激动地不知所以,浑身上下的找签名本。林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挥手走了。走之前很认真的跟我说:“棋圣战的名额不要浪费了,虽然棋院是因为三国战的成绩才给你种子选手资格,但其间陈耀然做了很多工作。”他耸耸肩:“帮情敌说好话这种事情我平时是不做的就今天这一次,陈耀然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哎呀我走了小昭再见。”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棋圣战的通知,不是打给盛世围棋,而是直接打到了我手机上。
中间,耀然做了工作。
入段以后跟之前相比,变化之一是有人开始找我下指导棋。请职业棋手下指导棋都是要出对局费的,根据棋手段位名气不同,费用有所差异。三国战刚刚结束时,请我下指导棋的人很多,价格开得都很丰厚。在韩潜背后呆久了,渐渐就被抛弃掉,很少接到对局介绍。偶尔小猫两三只,对局费都很低,盛世还要抽个提层,于是我干脆不接了。
这次答应指导,是因为对方联系盛世,指明要沈昭指导。这件事情正好落在qs手上,他习惯于推掉对于我来说不错的兼职,口气颇傲慢的报了个高价,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被指导方。
进棋馆,找到qs预先联系时说的那个单间。一张棋桌,两杯冒着烟的热茶,棋桌后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胖子,脸绷得死死的,神情严肃,背挺得笔直,像个等老师的小学生。
我犹豫的问:“李先生?我是沈昭,是您需要下指导棋?对不起来晚了,路上堵车……”
话音才落对方就跳起来了:“你就是沈昭初段?!不可能,怎么这么年轻?!”
他笑着挠挠头,和我握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国外,买不到国内的围棋杂志,没看过您的照片。我只看过您的棋谱,一直以为沈老师和我是同龄人……三国战那三盘棋您下得真是淋漓尽致啊!”
很少被人喊“老师”,我赶忙纠正:“叫我沈昭就好了。我也是初入棋坛,喊‘老师’折杀我了。”
这盘指导棋下得很愉快。一般指导棋以次计费,既然花钱请了职业棋手,至少要事先想一点请教的问题。这位姓李的先生没有,我们单纯的下棋,复盘。平心而论他的棋艺不高,计算能力尤其显弱,可是每落一枚子都极其认真。由于长得胖,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就显得憨态可掬。
结束的时候他又习惯性的搔搔脑袋:“我这人比较笨,提不出很深刻的问题来请教。我是沈老师的棋迷,一直很喜欢老师的棋,晚报杯定段赛和三国战的棋谱都看过。三国战之后您的状态就一直不好,我想会不会是生病了,或者经济状态不好。哎呀今天见了就放心了,棋圣战请继续加油,我们一直支持您!……但是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啊,呵呵呵!”
这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恭敬的称作“老师”,对方还年近三十。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在棋室里坐了很久,直到茶水完全凉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喜欢我的棋。
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拿出我下过的棋谱,往棋盘上摆,一边落子一边感叹:“这个手筋巧妙……”
有人为我赢棋高兴,有人为我输棋担心。
这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染的电话。
他还在中国棋院,遇到几个高段对手,在对局室里杀棋杀得正起劲。
我问他:“现在棋圣战还可以报名确认吗?我想参赛。”
林染立刻从对杀中回神,他说:“小昭你等着,我开着来接你。今天是确认的最后一天,工作人员下班了,我打电话给你叫回来。”
耀然
我下指导棋的棋馆离中国棋院很近,林染很快就开车过来了。晚上六点以后工作人员尽数下班,只有一些来京的职业棋手在围棋部的对局室里意犹未尽的杀棋。
林染打电话找了熟人,然后带我进了一楼一间棋室等。大房间,整齐的摆着七八张棋枰,不少职业棋手相对而坐。中间一张棋枰围着几个人,指指点点,谈笑风生,似乎在讨论林染下的那盘棋。
我听见有人说:“能和林九段下到这个份上,雅门真是才俊辈出啊!”
林染走后棋盘一方空了出来,始终没坐人,另一方坐着位独自复盘的少年。很久没见,李立峰小朋友额前那撮红毛依旧。围在四周的棋手七嘴八舌讨论下发,他只是左手紧抓着椅子扶手,右手拿着一枚白子悬在半空中,眉头锁得紧紧的,一脸输了棋的不甘。林染把我往前一推:“你在这里等我。熟人嘛,你怎么不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