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说的有道理,尊师是个很令人尊敬的人。”
我默然:“哪有,错觉。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正抱着老猫看美国小姐选美大赛。”
小林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绷得紧紧的脸柔和起来:“你真幸运。我的师傅很严厉。师傅门下入室弟子五个,我们做不出他出的诘棋,冬天一排跪在师傅家门外的空地上,做出来了才能回屋。我初次参加定段赛的时候,他对我说‘小林君,不全胜就长跪不起’。那是冬天,东京下大雪,我输了一盘棋,在门外瑟瑟发抖了三个时辰。”
我也笑了,表扬他:“你的中文说得真好。”
小林饶饶头:“我师傅是中国人,在日本棋坛发展。这么多年对中国围棋的了解都是尊师言传身教。这次来中国,师傅说,只许胜不许败,可能我又要在雪地里站一天了。”他嘿嘿笑,然后叹了口气:“师傅说棋手天生就该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他说我的对手只有两位,一位是我国超一流棋手石田老师,另一位是中国雅门的掌门人陈耀然老师。这次三国战前他说,‘我当初输给张隐九段,我弟子一定要赢回来,见到雅门的人,要拿出傲气!’——啊,这是我师傅的照片。”
他从西服贴胸的套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站在月桂树下,叶影落满一身。他旁边靠着的人就是小林拓也,比了个“耶”的手势,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灿烂。
男子大约三十五岁,我问:“你师父这么年轻?”
“是的,他是那个年代你们中国的天才棋手,来日本发展时才十七岁。”小林看照片的表情柔和而专注:“这次回去我罚站完后,要跟师傅说你师父的话,还要说除了陈耀然九段,在中国,我又多了一名叫沈昭的对手。”
“和朋友。”我补充道。
他点头同意:“和朋友。祝阁下对韩之战也取得胜利,我们在决赛的时候再决胜负。”
三国战本赛有四天,第一天中国vs日本,第二天中国vs韩国,第三天,韩国vs日本,取胜的国家进入第四天冠亚军争夺赛。
看来小林拓也对他的实力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以后你不要叫我‘阁下’了,堵着我难受……你你你直接叫我沈昭。我叫你小林。”我指指地板:“楼下那个下棋的林染是大林。”
他有点忧愁:“我竟然输给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真没脸回去见师傅。回去他要罚死我的,怎么办?”
楼下忽然一片喧哗,隔着一层楼板我都听到闪光灯卡擦卡擦响。小林抱歉的笑笑:“我要去我们休息室等石田老师回来。”我叫住他:“其实你没有输给十五岁的小屁孩。”
他回头“诶?”的时候,耀然正好推门进来,小林礼貌的四十五度鞠躬离开。
耀然走过来抱我:“久等了,我们现场复盘,费了点时间。”
我赶紧问:“成绩怎么样?”
耀然身后有人阴沉沉的说:“他赢了,我输了。”
林染把大衣挂上衣架,单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轰然仰倒在沙发上,手掌遮住眼睛:“竟然会输,是我太轻敌了。”
耀然看他一眼:“你又不是没输过。输棋是正常的。”
林染比较悲愤:“五年没输过棋的人没有资格说我!”躺了会了攒足力气他又翻身爬起来,走到我面前:“小昭,刚才那盘棋真的很精彩。我在旁边看着都捏了把汗。”
你下棋还能往旁边看,输了也是自找的……
林染出去找服务员小姐泡茶,耀然冲着他出门的背影抬下巴:“林染没事,早习惯了,你不用担心。棋手输棋很正常,不输才不正常。”
耀然走到窗户边的棋盘前,低头审视我和小林的复盘。雪地里几只鸽子扑啦啦的飞起来。我蹭过去问他:“都说小林骄傲,刚刚我们复盘,他很随和啊?”
耀然瞅着我笑笑,没说话。半天,他过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肩膀,低声道:“因为你折断了他的骄傲。你这盘棋,下得很好。”
他的声音像叹息,落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终将有一天,你会折断我的骄傲。”
那一刻我有点惊慌:“我怎么可能赢的了你?我不能赢你!”
耀然指着窗外:“鸽子。”
我茫然:“啊?”
“对局的时候,我听见你说鸽子。那句话就什么来着?飞不出风雪的鸽子,可以选择不飞。”
耀然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我的背脊感觉到来自他胸膛的温暖:“这句话以前我说过,跟另一个沈昭说过。你说,这像不像巧合?”
我心跳慢了一拍。
我知道耀然的记忆力超强,但不知道他连一句儿时的戏言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梗起脖子:“哪有这么巧,你一定是记错了。”
“我怎么可能记错,这是我分先赢他的第一盘棋,同样的是中盘劫活取胜。”
那是第一盘分先赢我的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都是非肉不吃,还专门喜欢抢炸得焦黄的肥肉。喜欢吃酸菜,不喜欢吃青菜,喜欢吃橙子,讨厌吃苹果……”他肯定的加了一句:“都懒得擦棋盘。”
当年那个沈昭,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结束短暂而美好。
我几乎要为前世拍手:死得好,不死怎么能在耀然心里留下这么完美的形象。
可是看到耀然,我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你面前?那个死去的沈昭是个正直磊落的孩子,性格是流氓了点,可是绝不会帮人下假棋。他有天才的棋感,他的棋下得比你好,他是你追求的目标和对象。他是你以为可以和你并肩而立的人。
而不是你面前这个下过假棋,至今有把柄被韩潜拿在手里,刚刚入段的,无名小卒。
我打断他:“你的那个沈昭师兄,今年该二十五了。如果他还活着,必定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像我一样下假棋。”
我声音有些干涩:“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他已经死了。”
我侧过头去,看到笑容在耀然的脸上凝固,然后慢慢褪去。
他放开直起身子,站得有点僵直。耀然曲起手指自嘲的敲敲额角:“抱歉。我想多了。看到你,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性格,棋风……都太像了。倘若他还活着,现在的棋坛我们该各占半边天。”
他转过身去:“算了,等三国战以后,我要跟你说件事情。对了,我们打赌你输了,赌165手内赢小林。刚刚我去查对局记录,你们下了足足205手。”
第二天与韩国对局,我看到小林拓也来观战了。开赛前对局分析室里还看到了李立峰小朋友进对局分析室,额前黄毛依旧,一脸严肃。冲他打招呼,小屁孩不理我。韩国那边派的是李松澈四段,段位虽然比我和小林都高,棋风却偏为平稳,我赢得很顺利。林染扳回一盘,耀然自然没输,对韩国我们全胜,顺利进入冠亚军争夺。三国战赛点在北京,晚上在我和林染在耀然房间里无聊的下五子棋。我忽然觉得听到有人叫耀然的名字,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迅速拉上窗帘:“没事,记者和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