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哥好可怜,待我又这般好,我挺想他的。”
手中一根苇秆左右为难地划过来划过去,最终被折腾得断成两截,钟月末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江边喝水。
桐吾江水恢复了清澈,比往昔更加甘甜而冷冽,钟月末被冰得呲牙咧嘴,又觉浑身畅快,就像待在陵哥身边的感觉一样。系在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从衣领里掉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忽然就云开月朗地下定了决心,转身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陵哥!陵哥!”
青螭隐约听见下方有个声音呼叫,声音十分耳熟,纯实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巨大的眼睑,暗红色竖瞳冷漠地朝下方看去:
钟月末笑嘻嘻地抱着他的尾巴尖道:“陵哥,我回来啦。我跟爹娘说了,江神看中我,要收我做侍从,我爹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说我们家能出神侍真是祖坟冒青烟呢。他说皇上仁慈,赐给我们家许多财物,下辈子都足够花用啦,用不着我帮忙干活,我打算隔三岔五地回家去看看,你不会不答应吧?”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青螭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从盘绕的石柱上调头而下,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的脸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青螭巴陵与凡人少年钟月末的悲欢离合,此乃后话不提,单说县城的客栈里,侍卫们轻快而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杂物,准备御驾次日离开运泽地界,继续北上前往边陲之地雾、震两州。
夜里印云墨正睡得天昏地暗,耳畔有人嘤嘤嗡嗡地叫着:“……殿下!历王殿下!”
“出什么事,要烦扰到我?”他睁开困顿的眼皮,半死不活地问。
一名紫衣卫神色焦急道:“圣上突发热疾,高烧不退,御医们会诊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药吃了许多也不见效。听闻殿下精通岐黄,恳请前往探视。”
印云墨惊而坐起,急匆匆地穿戴完毕,赶到印暄的寝室,见年轻的天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燥开裂,满额都是汗珠。他坐在床沿叫了几声“暄儿”,对方毫无反应,便伸手搭脉,片刻后又翻了翻眼睑,摸了摸胸口与四肢,感觉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转头问地面跪成一排的御医:“可诊出是何疾病?”
御医们惶惶然地摇头,一个个口称医术不精,谢罪不迭。
印云墨诊过脉,心里也有些疑惑:从脉相上看,印暄身体强健,真气流转如常,并无疾病症状,却为何突发高热,药石枉然?
他思索片刻,对御医与一干侍从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侍从们犹豫起来,印云墨又道:“哪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圣上的病便会好转,那你留下。”
这话一出口,众人连忙告退,在邻近房间待命,只留一队紫衣卫把守门口,随时听候屋内的差遣。
印云墨望着高烧昏迷的印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衣袖拭去他额头汗水,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闭眼任由睡意袭来,伤痕累累的神魂缓缓沉入梦境之中。
心魔迷障自困,九霄信约不可违
印暄站在瀚海之滨。背后是群山环绕,面前是一片汪洋,水天交界处旭日金芒散射,将海面连同沙滩都染做冥茫的苍黄。
我这是在哪儿?我要做什么?他茫茫然问自己。
海面上没有船只,更没有鸥鸟,混沌初开般静谧。他踩着松软的沙粒,慢慢离开海滩,走上山坡。
山丘亦是色作苍黄,全无土壤,一大片岩石斜斜地半叠着另一片,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坚硬无比。印暄缘着石缝往高处攀爬,他说不出为何要攀爬,只隐隐感觉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他,如同听见冥冥之中一声声勾魂摄魄的召唤。
片状岩石群大多完整,但也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痕与破口,从中流淌出山泉般金色的液体。最大的破口如天坑般深不见底,周围俱是七零八落的断裂岩石,仿佛山体曾被一根神明的巨指狠狠洞穿。
印暄绕过天坑,继续往上攀缘,终于登到了山脊。山脊相对平缓,绵延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长路。他沿着这条路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地行走,直至两侧出现了兀然矗立的险峰。山峰细长且高耸,剑指苍天,半腰分叉宛如庞大而尖锐的鹿角。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尽头,沿着圆缓凸起的坡度滑下去,落在一处向前平平延伸的石台上。身后的金色石壁上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缝,印暄不禁伸出手指,顺着裂缝划去。
裂缝震颤了几下,像一道闭合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门,上下两半缓缓开启——
印暄看到石门后是一面弘大如墙的琉璃镜,镜面剔透如澄黄色水晶,内中仿佛有浮光流转。他在镜面上看见自己渺小的倒影,同时发现镜面中央有一条剑刃般竖直的纹路,呈现出更深的赤黄色,宛如巨眼中的一道竖瞳。
纹路忽然猛地收缩,又向左右两侧扩张,竟似活物般动了起来!印暄听见一声浩瀚而渺远的龙吟,开天辟地似的轰鸣起来,仿佛就响彻在他的神魂之中——
“醒来归!此刻不醒,更待何时?”
印云墨出现在一座装饰华美的庭院中。他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再看自身,是一副朱衣金冠、永远十五岁的少年模样。
庭院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两侧桌案上满是珍馐美酒,中央宽阔的场地红毯铺陈,以供歌舞。玉阶上的主座,桌案与太师椅镂金错彩,更是华丽。
此地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热烈的宴饮,放眼却空无一人,仿佛主人、宾客、婢妓连同丝竹歌舞之声都悄然消失,显出一种诡异而阴森的死寂。
印云墨踩着地毯,缓缓穿过庭院,在靠近主座左下方的一张桌案边,蓦然看见一个小小男童的身影。男童不过六、七岁,打扮精致,容貌秀美,双手捧着一方红木托盘,盘上是一个黑底描金漆碗。
他一怔,走过去唤道:“暄儿?”
男童恍若未闻,只是目视前方,一张雪砌冰雕的小脸上毫无表情。
印云墨将手放在他前额轻抚:“暄儿。”
六岁的印暄回魂般转过头来,问:“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印云墨反问:“你在这做什么?”
印暄低头看碗中褐黄色膏体,道:“父王命我给小六叔送药。”
“为何还站着,不去送?”
“不能送。姆妈说里面掺了迷药,父王想害小六叔。”
“那就倒掉,或者告诉你的小六叔。”
“倒不掉了。”印暄一脸似哭似笑、几乎扭曲的神情,“小六叔已经吃下去了……”
“事情已经发生,既然无可挽回,就让它过去吧。”
“过不去。”印暄转回头,继续面无表情地捧着托盘,“如果不是我送的,小六叔就不会吃,父王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叫我去送的。归根结底,是我亏欠了小六叔,都是我的错。错了,就要领罚,我对不起小六叔,又不能让亲生父亲受罚,所以只能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