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了看表:十點四十五分。是時候了。他把臉頰貼上冰冷沉重的步槍槍托,把左手放在槍管稍靠下的位置,眯起左眼。露台欄杆填滿瞄準鏡。黑色西裝外套、黑色禮帽。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面孔。那張臉變得不多,依然是一九四五年那張年輕的臉龐。
丹尼爾更安靜了,開始瞄準。他的嘴不再吐出霧氣。
露台前方,焦距之外,枯死的橡樹伸出有如女巫黑手指般的樹枝指向天際。不料竟有一隻鳥站在樹枝上,正好在子彈行進的路線上。老人緊張地移開準星。那隻鳥剛剛不在那裡。它很快就會飛走。老人放下步槍,將一口鮮空氣吸進疼痛的肺里。
咔嗒,咔嗒。
哈利拍了方向盤一掌,再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咔嗒,咔嗒。
「發動呀你這爛車!不然明天就把你送進廢鐵場。」
雅士吼了一聲,發動起來,向前直衝而去,輪胎後面噴出綠草和泥土。到了湖畔,雅士猛然右轉。毛毯上那四個年輕人舉起啤酒杯向雅士敬酒。雅士歪歪扭扭地朝瑞迪森飯店疾馳而去。哈利換到一擋,狂按喇叭,在擁擠的碎石徑上有效地清開道路,但來到碎石徑盡頭的幼兒園旁,一輛嬰兒車突然從樹木後方出現。哈利向左急打方向盤,往右回正時車輪朝右急扭轉,接著輪胎打滑,差點撞上溫室前的柵欄。雅士側向滑上韋格蘭路,正好擋在一輛計程車前。那輛計程車插著挪威國旗,水箱罩前方飾有白樺細枝花彩。計程車司機嚇得急踩剎車。哈利大腳踩下油門,穿過迎面而來的車流,朝霍勒伯街疾馳而去。
雅士在瑞迪森飯店旋轉門前剎車,停了下來。哈利跳下車,衝進人來人往的大廳。大廳立刻安靜下來,人人都朝哈利看去,心想會不會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卻發現那只不過是個在獨立紀念日喝得爛醉的男人,不是什麼鮮事,因此大廳又恢復了喧鬧。哈利朝一個荒謬的工作「島」奔了過去。
「早安。」一個聲音說。只見一頭宛如假髮的金色鬈髮下,一雙眉毛揚了起來,眉毛下的一雙眼睛從頭到腳把哈利打量了一番。哈利看見她胸前的名牌。
「貝蒂·安德森,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很沒品味的笑話,你仔細聽好了:我是警察,你們飯店裡有一個殺手。」
貝蒂打量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高大男子,只見他一雙眼睛充滿血絲。根據她的判斷,這個男人不是喝醉了就是瘋了,或兩者都是。她仔細查看男子舉起的警察證,又將男子打量一番,打量得相當久。
「姓名。」她說。
「他叫辛德·樊科。」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抱歉,沒有這個房客。」
「媽的!試試蓋布蘭·約翰森。」
「抱歉,也沒有蓋布蘭·約翰森。霍勒警監,你會不會找錯飯店了?」
「沒找錯!他在這裡,就在這兒的房間裡。」
「你跟他說過話了?」
「沒有。沒有,我……說來話長。」哈利伸手揉了揉臉,「等等,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他一定住得很高,你們這裡一共有幾層樓?」
「二十一樓。」
「有多少房客還沒退房?」
「恐怕有不少人。」
哈利突然揚起雙手,凝視貝蒂。「當然了,」他輕聲說,「這是丹尼爾的任務。」
「請再說一遍?」
「請你查丹尼爾·蓋德松。」
殺了他之後會怎樣?老人並不知道。殺了他之後也不會怎樣。至少目前為止看不出會怎樣。他在窗台上放了四顆子彈,子彈的黃褐色磨砂金屬外殼在陽光照射下閃著亮光。
他再度從瞄準鏡望出去。那隻鳥還在那裡。他認得出那是什麼鳥。他和它同樣都叫知更鳥。他把瞄準鏡指向民眾,掃視路障旁的一排排人。突然之間,他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會不會是……他調整焦距。沒錯,那是蘿凱。她在皇宮廣場做什麼?歐雷克也在那裡。歐雷克似乎是從兒童遊行隊伍那裡跑過來的,蘿凱伸出手臂,把他抱了起來,越過路障。她很健壯,有一雙健壯的手,就跟她母親一樣。現在他們往警衛室的方向走去。蘿凱看了看表,似乎是在等人。歐雷克穿著老人在聖誕節送他的外套。蘿凱說歐雷克給它取名為外公的夾克。那件夾克看起來已經有點小了。
老人咯咯輕笑,到了秋天,他得給歐雷克再買一件夾克。
這次劇痛來得毫無徵兆。他無助地喘息。火球沉沒。火球的影子向下墜落,伴隨著戰壕的土牆朝他席捲而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就在他覺得自己即將墜入黑暗之際,劇痛再度放手。步槍滑落地面。他汗流浹背,濕透的襯衫貼在皮膚上。
他直起身子,再度把槍靠上窗台。那隻鳥已然飛走。子彈行進的路線暢通無礙。
那張年輕的臉龐再度出現在瞄準鏡中。王儲出國深造。歐雷克也該出國深造。這是他跟蘿凱說的最後一件事。這是他射殺布蘭豪格之前對自己說的最後一件事。那天他回霍爾門科倫路的大宅拿幾本書,蘿凱不在家,於是他開門入內,恰巧看見桌上躺著一個信封,信頭是俄羅斯大使的名字。他讀完那封信後,把信放下,凝望窗外的院子,凝望雨後的雪片,那些雪片是冬季最後的掙扎。然後,他翻尋桌子抽屜,找到了其他信件,包括信頭是挪威大使的信件,以及那些沒有信頭的信件,用的只是餐巾或筆記本撕下的紙張,署名為伯恩特·布蘭豪格。他想起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