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的高挂与坠落
“高者挂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这里,杜甫说的是被秋风吹跑的屋顶茅草,用在《金枝》里,恰似“我”的那些亲或不亲的亲人。
“我”的母亲朱珠在我心中高踞林梢,她用她的智慧固守一个男人,通过一个男人固守一个家,通过一个家固守整个世界。而“我”却浅薄地以为她是被蒙蔽、被欺骗、被伤害的那个人。殊不知,她正是用她的隐忍,用她的智慧,不战而胜。
“我”的父亲先扬后抑,然后升至树腰。
塘坳,指水塘的凹处。从塘坳升至树腰的人是拴妮子,这是一个颇有新意的人物形象。她母亲穗子是父亲的原配,比父亲大六岁,在父亲十五岁那年,被八抬大轿娶进周家,短暂的风光后,是一生的孤独和苦守,是一种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的决绝,是一生对周家的恨与守护。
中国近现代以来,有过几次大的革命与运动。每一次都有很多人离开旧家,开启新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原配多半以弃妇的形象出现在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她们拼命保住自己的名分,靠着从一而终的信念捍卫着自己的尊严。“我”的父亲要与母亲结婚了,穗子收到了丈夫的离婚书,依然要留在老宅,做一个名分上的周家媳妇。她明明知道庆凡对她的爱意,依然守住孤独,守住距离,和庆凡遥相终老。庆凡是周家捡来的孩子,是周家养子兼长工的混合体。穗子终老后,和庆凡葬在一条田埂的两端。
原配往往意味着苦涩、阴郁,子女因为没有父爱,大多缩手缩脚,但邵丽笔下的拴妮子,常常嚣张。困难时期,拴妮子被带到父亲家中不断索取。在父亲的葬礼中,张口便是要钱,逼得“我”放纵晚辈对她的刻薄和恶毒,“也许,父亲一辈子都没爱过她们,但一辈子都欠着她们,怕她们”。
拴妮子是个村妇,但她是一个有眼光的村妇。她给自己招了上门女婿,让孩子们都姓周,几个下一代靠读书改变了命运,给周家脸上贴了大金。她个人的种种不堪,都因为后代的光耀而得到“我”的体谅。她的孩子向“我”索取时的直接和不讲情理,令“我”又责怪又欢喜,深感“这就是周家的子孙”,反而生出了一种家族的自豪。
拴妮子出场时的糟糠形象,在命运的发展中被渐渐化解。要知道,那是一个城乡差别巨大的时期,城里的女儿是穿着水晶鞋的公主,乡下的女儿是土得掉渣的灰姑娘。葬礼上的“我”和拴妮子的形象,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心态。最终,依靠拴妮子的杰出后代,给周家增添了金色。从乡村出发的子孙,终于站到了世界的学术舞台上。拴妮子成为人生的赢家,而她竟然一直是以“我”为人生目标。家族内部的代际较劲儿,成为家族光大门楣的内生动力。拴妮子和“我”对父亲的种种不满,促使她们争相证明对自己的轻视或蔑视是何等的不公。
邵丽以她的智慧,看到了尊严的种种抵达方式,写出了世事无常之中的坚韧和坚守。通过拴妮子的性格和命运,作家写出了一个有新意的乡村人物形象,写出了乡村正在发生的改变和日益受到尊重的现状。
从林梢沉入塘坳的第一人是穗子。穗子是被八抬大轿抬进周家的,是庆凡替周启明去迎的亲。在他的记忆中,穗子一身大红衣裳,钗环满头,粉面桃腮,小脚扭得一摇三晃,把个人心都晃得地动山摇。穗子成为弃妇后,常常头不梳脸不洗,动辄打骂拴妮子,四十岁不到就活活像个老太太,举止怪异,目光凶狠,孩子们看见她像看见了鬼。只有庆凡知道穗子心里有多苦。她活得任性一点,才能化解那苦。有几次机会,穗子都可以脱离这苦,开始一段新的婚姻,但她都拒绝了。作为弃妇,她告诉孩子,她的父亲在城里做大官,以一个虚妄的未来,支撑女儿摆脱没有父亲的乡村困境。
拴妮子走向尊荣的路有多难,侄女周小语从金枝玉叶沉降下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周小语是“我”的希望,她自小就品学兼优,样貌周正,富里生贵里养,自己又肯努力,调教好了肯定前途无限。身为县委书记的千金,在北京工作,婚后却把家安回县城。她在婚姻中是木然的,最终丈夫出轨,回到娘家后遭受无穷白眼,快速坠落成一个农村大妞,真是把“我”吓了一个趔趄。金枝玉叶一旦遭摧折,比普通的一枝一叶更为不堪。“我”苦心逼她学画,妄图唤醒她作为周家子孙的血性和奋争,然而,她学不进去,她的心不在了。
《金枝》中,作者在文中发出了“事与愿违”的感叹,“我”对周小语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大约和鲁迅看到阿Q的心情有一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