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发现一切都始于土地
潮新闻:《金枝(全本)》出来了,它仍然着墨于《金枝》中的周氏家族。《金枝》上部写作时,您说过一开始想直接命名小说为“阶级”,就是一个家族内也有不同阶级,或者说不同阶层。《金枝(全本)》中,您表达的核心是什么?
邵丽:《金枝》下部的写作本来就在计划之内,原来是想写成姊妹篇,但我改变了初衷,写下部,给了姐姐拴妮子一个正脸。上部主要是用妹妹周语同的眼光看待这个家庭,貌似站在批判的高点;下部是用姐姐拴妮子的眼光来描摹,她的存在和坚持同样是占据道德上风的。一个事物的一体两面,会出现截然不同的观感。我的写作起源于一个家庭,但不单纯是一个家族故事,它所反映出来的是一个乡土中原,一个古老的村庄,它的道德伦理,它在近百年历史中的沧桑巨变。写作往往是这样,最终的结局与你的设想千差万别。本来我很想细致地剖析一个家庭内部矛盾,一个家庭的两个阶级,但是写着写着,就走到和解与回归的路子上去了(和解的、温馨的、光明的结局是我始终的方向)——你本尘土,最终也归于尘土。但不是消极的宿命论,而是一种积极的回归。这也可以看作是上面问题的补充回答——在两难选择中,有时候向土地的回归成为首选。
潮新闻:我看到您的《金枝》等小说中有一个词:体面。应该说我们每个人生而为人,一生都在追求着“体面”。在您心目中,怎样的人算得上是体面的人?
邵丽:自尊,自爱,自立,自强。
潮新闻:评论家孟繁华说,《金枝》让他印象很深的是女性书写。他看了《金枝》以后,觉得女性主义还真是问题。特别是在《金枝》里面,奶奶、母亲和拴妮子,这三个人的命运在家族宗法制度里面的悲惨性,和男性比较起来她们更压抑。他说在过去的女性写作里面强调的都是女性的主体性、女性的解放、女性的个人主义等,但《金枝》中不是这样,家族宗法制度对女性的压迫表达得非常充分。这让我想起最近大火的女性主义者上野千鹤子,现在又是一个女性主体性得到声张的时代,而且《金枝》这个书名其实也很女性主义,让我想到形容尊贵女性的词“金枝玉叶”。评论家贺绍俊说,金枝玉叶实际上意味着女人都把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寄托在城市文明中。对此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邵丽:为女性书写或者女性主义,都不是我的初衷,而且我也没有这样的主观努力。我这样写她们,是因为她们就在那里,就是这样生活的。她们受压迫,但也得到尊重。这是中国文化很奇怪的地方。“多年媳妇熬成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难道它不就是我们所谓的“阴阳”吗?不是八卦里的否极泰来吗?所以将任何世界观念植入中国,就会有水土不服的问题。但不能否认,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潮新闻:《金枝》中的周庆凡和拴妮子,按大众眼光看,他们是“不体面”的人,但小说深入到命运的深处,让我们知道了是什么让他们变得不体面的,是什么让他们贫穷的。因为被遗弃,因为得不到资源,他们在一个特殊的逼仄的境遇中渐渐成为“不体面”的人,就像您说的,“我和拴妮子不过是一体两面”,那么写作者到底对“不体面”持什么态度呢?或者说,我们到底有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是否“体面”呢?
邵丽:这是一个好问题。其实从我的写作初衷来看,我是极力塑造周庆凡的体面的。他一生沉默,但忠诚不贰。他忍辱负重,但并没有低三下四。他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好人。至于拴妮子,我更是想用她开始的不体面,来衬托她后来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