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纨绔的小尾巴,可他最喜欢的却是顾家清苦的书房,时常以打扫为名,收藏些废纸秃笔。有时顾悄难得正经,习画练字,他便安静在一旁小案子上,铺上顾悄画废的宣纸,偷偷拈着茶水描顾家兄弟的大字。
可每每琉璃要给他添新笔纸,他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揣起家私,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弄得琉璃、知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今,顾悄总算明白其中曲折。
他来自太平盛世,自然知道,将来这般世道能变、会变,也必须变。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很不负责任地撒鸡汤,告诉他会有这一天的。
可他也知道一个事实。
他原本的世界里,雍正次明文削贱籍,在三百年后;光绪彻底废贱籍,还要再等五百年。而此间有幸脱籍、特赦的人,寥寥无几,只手可数。
大历虽有不同,但推算起来,想来也相差无几。
曾经读史,漫漫长河不过一瞬,可此时此地,对此景此人,悠悠岁月却如斯残忍。
“那些年,我抄书不少。抄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抄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抄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李玉闭了闭眼,轻轻道,“可我抄遍典籍,才现君子之书,无一隙容我贱民,读它又有什么用?”
这般沉重的诘问,显然出了少年人的负载,原疏被问得哑口无言。
喧闹的街头,唯有三人之处,静可闻针。
缓了片刻,李玉复又睁眼,诸多情绪一一沉寂,他又成了那副文弱而疏离的模样,“原爷,你和三少,可以有很多选择,而我注定了,只能贵人鞍前马后,永生为奴作仆。我与你们,终究不同,先前敢以兄弟居,是奴僭越了。”
顾劳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轻嗤一声,“可笑。道貌岸然君子书,读来确实无用,可启蒙开慧的明道书,就你,也敢说枉读?”
他冷着脸质问,“若不是抄了这些年书,你哪会有这般胆识见解,与我说变与不变?你看看暗巷那些老乞丐,哪个不是逆来顺受混混沌沌一生?何曾有人如你这般,醒悟这世道不公?”
“更可笑的是,试都没试过,就说什么注定?”他妄图激怒李玉,叫他重新燃起斗志,“自古从来不少脱籍、特赦事,我与原疏都不曾放弃,你却率先自哀自弃。也是,山路难走,不如谷底躺平,反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可李玉定力显然不同于他人,任凭顾悄如何敲打责问,他始终低着头,就是一声不吭。
那油盐不进的倔模样,叫顾悄咬着牙叹了口气。
他怜惜李玉。
一方面,自然因为李玉待原身、待他都极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李玉身上,看到了某些时候的自己。
更准确些,是那个面对谢景行、面对静安女士时,会自惭形秽的自己。
同样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他懂得李玉的无望。
上辈子,他不能改变自己,已成永远的缺憾,这辈子,他或许可以试着改变下他人。
穿越至今,顾悄一直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这还是苟苟祟祟的顾劳斯,第一次起了彻底动一动这个世界的念头。
于是,他走近李玉,贴在他耳侧轻轻道,“大历建朝不过数十年,今上勤勉又多疑,二王争位、李江起事那般时遇不会再有,但……”他顿了顿,“贱民除籍一事,或许我们的心可以再大一些,不必囿于区区一二姓。”
老传销拿出上洗脑课的功力,小公子干净的声线里带上莫名蛊惑,“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抹去它好了。”
说的分明是要彻底削除贱籍的意思。
这话大言不惭,又石破天惊,冷静如李玉,听着也不禁瞪大了双眼。
顾悄却不管他,他迎着冬日冷风,目光灼灼,语气却遗憾又懊恼,“只可惜这路很长很长,不知道小玉愿不愿意继续与我同行?”
这般天方夜谭,可李玉却半点不想拒绝。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件事做不做得成,又有多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