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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和善堂(第1页)

城中西大街中段有所挺气派的大宅子,围墙两米多高,厚重的大门敞开着,下面四、五级青石台阶八字形面向街面。门楣上的石匾阴字雕刻着“和善堂”三个篆字。不时有穿着黑衣衫的年轻人出入。两边各挺立着一棵又粗又大的老槐树。

堂主郑佑铭五十多岁,高大、威严。桌上放着一杯茶,他吸着烟袋,阴着脸,坐在太师椅上。长子郑弘建、次子郑弘智垂手站在对面。他一直想,帮里的事物让儿子们多打理一些。尽管二十出头挑大梁略显稚嫩,多加历练,成长的总要快些。

两人各有分工。郑弘建负责街面,郑弘智管理码头。郑弘建做事雷厉风行,但性格粗暴,强买强卖是常态,稍不如意就大打出手。郑佑铭骂了他好多次,要他脾气改改。当老大不能光靠蛮干,得有策略。不分青红皂白的猛打猛冲,让人怕,不敢不从,但也遭人恨。恨过了头,就会有灾祸。

比起哥哥,郑弘智是那种规规矩矩办事的人。不张扬,也不多事。码头上的货物进进出出,交给父亲留下的老伙计打理,只要不出差错,很少过问细节。大清亡了,船运的业务量少了,也混乱了许多。南京好几个码头,竞争激烈。他的主要精力在上下游生意的争夺上。好在给人的印象比较稳重,客户们愿意和他打交道。

一个冲劲十足,谋略不够。一个老成持重,缺乏创造力。谁接自己的班,郑佑铭犹豫不定。这一行是偏门,难免血腥。他这一代算是对付过去了。不懂得如何审时度势,没有杀伐决断前的权衡利弊,他的下一代能不能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中安然度过?这是最近一直缠绕着他的心结,老来每个人都会这样吧?

他还有个小儿子郑弘启,在念高中,学习成绩很好。打小就乖巧、聪明,他十分喜欢。但他是姨太太所生,两个哥哥不大待见。他明显的对帮里的事务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抵触。郑佑铭心想家里有个人不触碰黑道的生意也许是件好事,万一碰上三长两短的时候还能有条后路。

城里好几个帮派,都是青帮的分支。几个帮派一脉相承,一个祖师爷,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拜过贴的兄弟。他是外来户,入帮之后立过不少功,被老祖宗赏识,给他立了门户。跟那些人再怎么称兄道弟,毕竟隔了一层。老祖宗在,大家相安无事。老祖宗一旦不在了,生利益的冲突,就算他能化解纠纷,到了儿子辈,能全身而退吗?

要不是洪立来拜访,他一点也不知道和善堂的人追打东门里沿街叫卖的小贩讨要保护费。帮里规定过,保护费针对的是有些规模的店铺,不包括本小利薄的跳蚤店。为的是街面的秩序好看一点。现在好了,连租不起门面的流动小贩都不放过。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规矩就是规矩。多事之秋,犯规多了,天知道会引什么后果。

官府更迭了好几轮,搞定了一波又来一波。没把官老爷的禀性搞清楚,街面上出了什么事,新官上任三把火,弄个罪名整治你,落井下石的人不会少,还会引来一大片叫好声。郑弘建目光短浅,任由手下胡作非为,郑佑铭失望之余,大为光火。

“你手下这些混蛋,打着和善堂的旗号,敲诈勒索,中饱私囊。明天带他们到帮里,家法处置。你要是有份,一块受罚。说了多少次,非常时期,不能乱来。”

“爸爸,我已经很注意了。赌场、妓院、烟馆三大块,为了正常运营,有了纠纷,态度软和多了,能协商解决的,决不动手。”郑弘建低着头说。“追打几个小贩就要受罚,小题大做。以前不也经常生这样的事吗?”

“你要带头受罚,显得有担当,底下人会服你。弘建,二十大几的人了,哪一天才能让我放心?”

“我会让你放心的。”郑弘建看着父亲说。“那天我的人在东门里给人打了。关系到和善堂的名声,我已准备了人手。最好让勇叔过来帮一把。”

“一大群人,给两个小孩子打的落花流水。让勇叔出马,不怕别人笑话?”

“你知道了?”

“人家跟我说的时候,我老脸都烧。平日练功的时候胡乱对付几下子,遇到事就丢人现眼。这事就此打住,让你那些人记个教训。”

“爸爸,再胆小怕事也不能到这个地步。”郑弘建差不多叫了起来。

郑弘智插嘴道:”要不派个人过去警告一番。“

郑佑铭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摇摇头说:”云鹤道长的朋友昨天来访,这个人情我不能不给。此事不许再提。”

郑弘建嘟噜着:“道长虽然对我们家有恩,陈年烂谷子了,你不是说过和善堂的威望为大吗?”

“竖子难教啊。”郑佑铭叹道。“行走江湖,义字为先。这一点暂且不说。老子能在南京的各大帮派中占有一席之地,主要原因就是结交过一些大名鼎鼎的江湖朋友。这些朋友看中的是人品。看得中的他们舍命相交,看不上的,正眼都不会瞧。没有云鹤道长,老子这条命不知道还在不在,你他妈跟我说陈年烂谷子。小子,江湖路要走下去,过河拆桥是大忌。”

“你们父子聚在一起,谈什么呢?”门外进来一个魁梧的汉子,四十多岁,看起来威武的很。见气氛有些凝重,便走了过来。

“勇叔。”兄弟俩对他挺尊重,连忙招呼。

“犬子不知好歹。“郑佑铭坐下说。”大勇,你把云鹤道长那段过往说给他们听听。“

来人叫齐大勇,是一直跟着郑佑铭打天下的拜把兄弟,现在是和善堂的二当家,也是总护法。早年少林寺习过武,十八路罗汉拳使的虎虎生风。他坐在郑佑铭的另一侧,招呼两个少堂主坐下,说道:

“堂主的意思是让你们知道世道的艰难。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那时大清还在,我老妹受人欺负,那家伙是巡抚的侄子,算是皇亲国戚。我捅了他,惹了滔天大祸。出城的通道全部封锁,所有的捕快都在搜捕我。走投无路之际,躲进你们爷爷的郑记裁缝铺,遇见堂主。我们之间不过点头之交。我筋疲力尽,跑不动了。免受牵连,把我赶出去是人之常情,怪不得谁,只能认命。堂主二话没说,领我进他的屋里,天花板上有个暗口,很隐蔽,我钻了进去。我听着堂主在下面低声下气的打走捕快,暗自松了口气。”

郑弘建问:“大清时代,父亲还不是堂主吧?”

“你父亲那时二十多岁,是个小裁缝,敢在虎狼面前救下我,不是一般的胆识。躲了十来天,风声小了,你父亲决定送我去乡下投奔亲戚。那里偏僻,不容易被现。乔装一番,我们混出城。一路上顺风顺水,悬着的心放下了。黄昏时分,穿过一个小树林,迎面撞上几个骑马的捕快。做贼心虚,我们拔腿就跑。人跑的哪有马快呢?没跑出树林,被他们追上来围住。困兽犹斗,拼了命的跟他们打。他们人多,有刀有枪,很快被摁倒在地。”

郑佑铭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轻轻说:“我们心里明白,抓回去,不死也要蜕成皮。”

“我们跪在地上,一个捕快按着我的头,说巡抚大人要格杀勿论,不要活的,砍了,把头带回去。好几个都附和他。只有一个不同意,说我们是捕快,不是杀手。可能是地位不够,没人搭理他。闭着眼睛我们也能感觉到刀举了起来。我想跟你们父亲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这时候,一阵树叶的哗哗声,轰隆隆,那几个人倒了下来。回头一看,除了那个不想杀我们的,另几个全倒在地上,身上插着泛黄的竹片。“

郑弘智说:”不用说,一定是云鹤道长。“

”不错。道长穿着道士的长衫,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慢慢走过来。捕快有些慌乱,提刀摆出进攻的架势。道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说捕头见过很多,你不错,能坚守原则,我不会伤你。捕快指着地上的同僚说,你杀了他们,我如何交差?道长说他们没死,只是封住了穴道,待会把竹叶刀拔了,十来分钟就会醒。”

“道长放了他,妇人之仁。”郑弘建撇撇嘴。“他没告,勇叔,是你们走运。”

“光明磊落是道长的行事风格。他没有看错人,警局的李探长就是那个捕快,现在和我们是好朋友。”郑佑铭看着他。“弘建,在江湖混,要狠,这没错,更要仁,才能长远立足。你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差远了。”

齐大勇搓搓手,继续说:“道长听我们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沉思片刻,说我们回不去了,太危险。老太后已死,如今时局动荡,让我们跟他到清虚观,等天下安定,再做打算。他要李捕快把这帮人救回去,先弄个功劳,然后找个理由把这事糊弄过去。云鹤道长义薄云天,对我们俩个素不相识的小人物伸出援手,仿佛是他的本份。”

郑佑铭说:“我们在清虚观心神不宁的待了好几年,又不敢跟家里联系。直到有一天道长告诉我们,大清亡了,可以回家了。现在说起这些事,恍如隔世。”

“道长亲自送我们到南京,找到李探长,摆平了所有的事。又找到青帮,说我们是他的朋友,请他们照顾。我们之所以展的一帆风顺,全凭道长所赐。贤侄,我和你们父亲一样,感他这个大恩又无以为报。能做的,先就是不能有什么恶名传的他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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