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从门缝中看去,室内昏暗凌乱,一张青石大案几乎横贯整个空间,案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个物件:
有各类钳、槌、剪、锥、锯;大小不同的竹筒中插满刻刀、钢錾、锉、铁杖、毛刷、丝绳、皮革等;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工具,案前高矮各异的瓷瓶、瓦罐与铜钵中盛放有赤、黄、白、黑色粉末和团块,应是硼砂、解玉砂、试金石、蜡块一类,火炉旁是坩埚捣杵水盆毛刷筛子,大案之外的其它地方全被高低条案和器械填满,江离认得这皆是琢玉镂金,雕刻嵌宝所用之物。
乔羽坐在石案之后,被这众多器物层层围拢。她的长以一支骨簪松垮地束起,今日随意穿了件青灰色的绉纱宽袍,与袍带一起松垮地垂落在地,整个人清薄如深谷密林之中的一抹云岫。此刻她正在油灯下凝神打磨着手中器物,她一双眼中似有青烟笼罩,透出说不出的落寞。
江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犹豫该不该出声时,乔羽已现了他。
“甚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很久了么?”乔羽放下了手中物什问道。她语气平缓,看不出情绪,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工作中。
“才到,”江离将门推开:“见你专心,不忍搅扰。乔大掌柜,原来你这里是座工坊。”
乔羽坐在那里未动,向他招手道:“不嫌弃的话就进来罢。”
江离放轻脚步,小心绕开拥挤的器械与工具,坐到大案后乔羽身边的一张条凳上。他环顾室中道:“我从不知你还有这制器的手艺。”
乔羽抚摸大案石面道:“我幼时曾学徒,长于工坊之中,后来接管了生意后疏于练习,手艺几乎都荒废了。辟出这一隅之地,无事时聊以遣怀,兼有静心之效。大约与别人入茶室、静室相似。”
“原来如此。我与你相识这么久,竟没听你说起过。”
乔羽垂眼用手捏了捏印堂来缓解疲劳,沉声道:“我天资不足,一向为师父所不喜,后又触犯了门规,这是我一生之恨,所以不愿提起。”
身为执掌桂叶堂的大掌柜,乔羽何等强势,千般难题都能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动动手指,整个临清的生意场都要为之震动。可谁人能想到,她也有软弱无力之时,也有小心掩藏起的隐痛。
江离注意到乔羽适才专注打磨之物,此时就躺在她手边一块绒布上。见乔羽没有阻拦之意,他将之拿起,小心地托在掌中审视。
那是一只奇美的指环:主体由金丝累就,根根细若汗毛,光影流转下如云似雾,仿佛在缓缓流动。云雾至环端处逐渐稀薄,引出一枚小巧晶莹的无色宝石,宝石内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细烟,颜色似墨非墨,时凝时散,似波底月影,又似山水云岚。那宝石既未钻孔,也无嵌槽,乍一看以为悬浮空中,细看才现是以极巧之工,凭金丝云雾合力拱托相固。江离随手将它套在指上,尺寸恰好相合。
魏家早年以珠玉生理立身,故而江离一看便知,眼前之物工艺当世无匹,手段匪夷所思,巧思脱俗绝伦,制作完美无瑕,就是那枚宝石,亦是举世难求。若制出它的人自谓“天资不足”,那世上工匠岂不皆要沦为庸才了?
但他转念一想,那岳怀宁号称“琳琅圣手”,绝技惊世,他创下的桂叶堂数百年传承,难说没有不露人前的秘传。或许真有比这更高的技艺存在,只是自己年轻识浅,不得而知。
然而这指环是乔羽之作与否,都非他此刻挂怀之事。今日到此,他只为将那悬而未答的心事了结。
他将指环退下还到乔羽手中,对她说道:“天资之见,因人而异,更不是一个人的全部评判。在我心里,无论过去怎样,你都是我最尊重和关心的人。”又道:“我知有些遗憾无可弥补,唯愿你能不再受它牵绊。”
乔羽闻言身躯一颤,好像胸口受了记闷击,略微弓起了背。“永远,无可弥补了么……还是,无可挽回么?”她目光虚置,不知正看向哪里。
江离见她如此失落,进一步劝道:“不要再让过去折磨自己了。”
乔羽笑得苦涩,“我明白,是我不该。”就此颓然不语。
对话就此处止熄。江离只觉乔羽此刻的神情,与她昨日匆匆告辞时如出一辙,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当时的哪一句话,恰好勾起了她这不堪回的往事?她约我来这石室,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么?可是她,怎的又不往下说了?哎,我自己在这空想无益,无论如何,只管将心意标明便是。
他心意既决,于是打破沉默道:“乔大掌柜,我今日前来,是为将昨日未尽之话说完。我……”
乔羽猛地窝了下心口,仍垂着头道:“我叫你来这,只想与和你说说往事,你有甚么话,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再想想清楚……”她勉强维持着笑容,似乎十分抗拒将这话题进行下去。
但江离横了一条心,决意要将话说出:“若是我早就考虑好了呢?再想十日百日,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