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祈帝是从未斥责过杨充仪的,杨充仪看着眼前长身如立的帝王,眉眼依稀可以和少年时那翩翩君子对上。
可时光荏苒,终究会物是人非,他们都不再是曾经年少。
杨充仪以为自己对淳祈帝除却利用,全然无情,可听着这话,瞧着无半分温度的脸,杨充仪就是有股气喘不上的难受。
“陛下!您是帮了妾,可妾没那本事任人自流。家里人欺负妾,陛下是帮妾做主,可如今二位县主不是好生呆在盛京,也不知陛下要给其人择一个什么样的夫君?欢县主同蓁淑妃交好,陛下为了蓁淑妃,想必定会给人一个好去处的。那妾呢……妾算什么?”
说到这,杨充仪又觉得自己有理起来:“妾害崔常在……若非崔氏明里暗里多次挑衅,妾何至于大费周折!陛下明示暗示妾自立自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手段,妾的手段并不高明,妾也只是在给自己做主,在给从前那个怯弱的少女撑腰!”
杨充仪真的有些难受了:“陛下说帮妾?可崔氏不过就是个常在,方入宫也就是个选侍,她都敢瞧不起妾,更要给妾难堪!呵呵,妾是陛下亲封的充仪啊,可人都道妾是捡了花姐姐的便宜,难道家世不好就得被人这样耻笑?若陛下真护着妾,她们,她们又哪里敢这样待妾?!”
淳祈帝的面色愈冷淡了。
杨充仪哭泣起来:“陛下,妾也不想这样的……妾就是心里难受啊……妾眼见着您的宠爱从月兰到淑妃,便是嘉德妃和丽小仪曾经都有过辉煌时刻,妾也想这样意气风在您身边……分明是妾和陛下相遇最先,为何都轮不到妾?”
杨充仪哭得凄惨,一时冲动把心里话一股脑都说了。
淳祈帝真觉得杨充仪没救了,他不想揭开的杨充仪的假面还是掉落了。
“别给你的恶毒找理由!因着崔氏,你送丽小仪去死,朕护了你多年,你却派了刺客要欢县主的命。欢县主用多年偿还少时恩怨,你竟尤嫌不够!朕给你的荣恩还不够多?若非有朕相护,你能过这么多年安生日子?杨氏啊杨氏,你究竟隐瞒了朕多少,你少时那一跪是不是处心积虑朕都不愿多想……”
这宫里,招摇未必比安稳好,淳祈帝觉得他对杨充仪,确实多有相护,可人偏偏不领情。
淳祈帝话还没说完,杨充仪已经慌了:“妾没有!妾当时年纪尚小,哪里骗得过您?妾当天真是偶然经过,未想太多。被娘娘罚跪也不仅是为了陛下,更是怕被娘娘认出身份,被太后责罚……即便是……妾也未曾怪您,只怪自己自作自受。”
淳祈帝笑了一声:“不必说这,杨氏,朕只容你最后一回,权当丽小仪不小心,崔氏贬为奉衣,送去冷宫。而你,好自为之。滚吧。”
杨充仪不哭哭啼啼了,有些惶惑:“陛下……”
淳祈帝没看杨充仪,更没说话。
杨充仪问出了那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若是当年秋猎,妾没有拒绝陛下,一切……会有不同吗?”
伊始,杨充仪并没惦念这回事,自销雪入宫,她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宫里出身最好的却不吝用那勾栏招数,什么爱啊情啊都毫无避讳就宣之于口,简直是没脸没皮,丢了世家大族身份。
可更叫她没想到的,是淳祈帝就吃这套,还吃了这么多年。
而她那骄纵恶毒的妹妹们竟也同云氏交好……
杨充仪觉得自己高傲的自尊心,是不是错了?
淳祈帝显然是愣了一会,才明悟杨充仪指的是什么,他只给了三个字:“不重要。”
杨充仪走出紫宸殿时,脚步都有些虚。
一个是太后生前谨小慎微的孤女,一个是皇后膝下步步为营的太子。
在杨充仪视角里,是她处心积虑看准时机闯到太子身边,博得他的愧疚和怜惜,谁知那场大雪会害得她落下病根,再难生育。
是沈妃酿下的罪孽,愧疚的却是太子。
杨充仪知道她要尽可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这也是她的娘亲教她的,一个孤女,哪里晓得太子身边的机关算计,只觉得太子已然是万人之上,只要能攀附上太子,或许就改变了她的命。
她再也不想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也不想回那王府后宅。
在淳祈帝视角里,少年时的他心智还不完全,也曾想学做温良恭谦俭让,对生母更有割不断的孺慕之情。
然,他想不到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值得生母苛责他身边之人,还牵扯到无辜之人。
许是同样陷于泥淖之中,真有股惺惺相惜之感。
这是淳祈帝少有的温情,与其说是对杨充仪有情,不如说是全了少年初长成阶段的责任心,所以任由时光无情剥离出失真的面孔,淳祈帝也不想弄个水落石出。
欢县主的事不重要,淳祈帝早先就查了,只是不想追究。
但这回,杨氏碰了他身边的人,他就不能放任下去,而今回想,哪有什么纯洁的惺惺相惜。
他想给自己的曾经留一分净地,是自己骗自己。
杨充仪有心机,甚至心机不浅,可多年受淳祈帝羽翼蔽护,难免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倘若杨充仪不刺激崔氏闹,这事还真可能就这样揭过……
淳祈帝不是傻子……换言之,这宫里,有几个人能聪明地过淳祈帝。
杨氏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适得其反。
杨充仪走了,淳祈帝只是叹了声气,心情并无想象中不虞。
淳祈帝想起杨充仪说的秋猎,最先想起的是同销雪的香艳激荡,嘴角勾了勾,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如今便是最好的安排。
和杨充仪从前的牵扯实在不少,杨氏别扭,骨子里却是心比天高。
销雪坦荡热忱,最有自傲的本钱偏偏与光同尘,不会有第二个云销雪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般对他掏心掏肺。
杨充仪不知她逾矩的问责却加深了淳祈帝对销雪的情谊。
新的记忆覆盖过旧的,抹平了本不大深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