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栗看見地上有東西反光,撿起來一看,原來是自己送給妹妹的小鏡子,鏡面碎成了兩半,勉強被銅邊包在一起。小桃隨身帶著的鏡子為什麼會丟在地上?
他已猜准五六分,心如刀絞。
正當此時,一個黑影衝進屋裡,給甘小栗當頭一棒,將他打倒在地。
甘小栗眼前炸開無數的顏色,鋪天蓋地將他網住,一時看不清來人,只覺頭痛欲裂,毫無招架之力。棍棒又接二連三地打了上來,他倒在地上用手將自己護住,透過手指縫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精瘦,脊背有些佝僂。
「王有蘆!小桃呢?」他朝那個曾經被自己叫一聲「姨父」的男人怒吼道。
王有蘆不回答,面沉如水,下手更重了。
「呸,瘟生,不得好死!」後面還傳來一個婦人的咒罵。
這王有蘆和他老婆田阿蘭二人,今兒也是豁出去了。
前幾天他們趁著甘小栗沒回來,把蓄謀已久的計劃提上日程——賣掉甘小桃,畢竟再拖下去,小桃年紀也大了,恐怕不好脫手。
這便是二人當初同意甘小栗兄妹倆留下來的原因,沒想到前腳把甘小桃賣給人販子,後腳又有財神爺送上門來,讓他們親自體驗了一把「富貴險中求,亂世好發財」的妙處,此刻心態已然巨變。
「老子殺一個也是殺,兩個也是死,怕你!」王有蘆惡狠狠的說。
甘小栗本是靠著一時的怒氣抖出狠來,可到底剛大病一場、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體格和力氣都在下風,眼看就給打得不省人事。
王有蘆夫婦停了手,似乎並沒有決定就在此地了結他,用一條粗繩將人五花大綁起來拖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甘小栗看見妹妹扎著一條長辮子,穿著紅色小襖,口裡念著一童謠:
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
阿拉阿囡無人抱,搖籃裡頭去睏覺。
只見小桃沖自己笑了笑,伸手來拉自己的手,他也趕忙伸出手去——
那不過是幻覺。
眼前沒有小桃,只有釘死的木門和茅草天花板。甘小栗被身上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手腳被縛,扔在一個茅草屋裡。這茅草屋裡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舊家具,有煤堆,有一些外祖父母留下的破爛玩意,還有幾壇陳年的花雕。
清醒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小桃呢?
也許她只是出去玩了,也許她只是在巷子口的樟樹下等待自己歸來,也許她聽說自己被隔離了去醫院尋找自己,也許……
想到那面掉在地上碎成兩半的鏡子,也許……
根本沒有什麼也許。
甘小栗再清楚不過,戰亂人口買賣猖獗,別說賣個孤苦無依的親戚家孩子,賣親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急,一股血腥味衝出喉嚨,咳嗽了幾聲,咳出一點子血來,雖是如此,人卻倍感了許多。王有蘆的棍棒只給他帶來外傷,身體反不比之前更加難受。大口呼吸了幾下,一股空氣衝進鼻腔進入肺里,胸口的憋悶感蕩然全無。
然而不遠處,一個緊貼在地面上的什麼東西闖入了他的視野。
那是什麼?看起來……像個……像個人啊!
甘小栗在地上扭了扭,幸而自己只是被反綁,手臂還能稍微抬抬,摸到挨打時慌忙丟進褲子口袋的小鏡子,取出來摳下一塊碎片,吃力的用鏡子碎片一點一點磨斷手上的繩子,再輪到腳……
天已經全黑了,若不是茅草屋搭得不夠嚴實,裡頭真的一點亮光都沒有。甘小貓解開捆住自己的繩子,活動活動手腳,緩了緩從地上站起來,來到那個疑似人形前。
確實是個人,臉朝下,一動不動。
甘小栗拿指頭尖戳了戳對方的腿,沒有反應,又推了一把那人的肩膀,還是沒有反應,覺察到事情不對勁。於是伸手將其翻過來,這一翻,惹得甘小栗向後跌倒,雖然剛從鼠疫的人間地獄爬出來,但是見到這麼血肉模糊到無法辨認的腦袋,還是倍感噁心。
那顆頭顱已經變了型,腦後塌進去一塊,腦漿和血液流得差不多了,故而月光下順著塌陷的地方往裡看,看得到一片奇異的粉白色。
看得甘小栗連連乾嘔。
再往下看,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裝,肩膀、胸前也染著血,胸前一塊明晃晃的金屬牌,摘下來一看,上面刻著「泰隆僑批-泉州」。
金屬牌上的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憶:
泉州是阿爸阿姆和幼小的甘小栗生活過的地方,他記得那兒每年九十月份滿街叫賣的龍眼,阿爸阿姆買來剝開果殼,將晶瑩剔透的果肉塞進他的嘴裡。
而「僑批」——僑批局是專門幫南洋謀生的人往家裡寄信匯錢的機構。在阿爸下南洋的頭兩年,有那麼幾次僑批局的人從南邊過來登門拜訪,每次都會把阿爸捎回家的信帶給他們,阿爸還會隨信附上給阿姆的一筆生活費。
所以一個僑批局的人,千里迢迢從泉州過來——
是阿爸寄來什麼了嗎?
甘小栗不顧血污,猛地在屍體的衣服口袋裡摸索著,哪怕一張紙、一個紙片也不放過。可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口袋裡什麼都沒有。
他想起剛剛王有蘆說的那句「殺一個也是殺,兩個也是死」——也就是說,王有蘆殺了眼前這個從泉州來的人,不是為情為仇,就是為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