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父当然也有这种毛病,并且病得更加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陆孝和陆秋都认为家中无事发生,秋日里小小的蚂蚱被手扶拖拉机狠狠地压死,死的毫无重量感。陆父不是什么伟人,谈论他的死亡属于浪费资源,他已经混到这种地步,拿一个清瘦文人的自尊心来衡量,他早该死了。值得怀疑的是,陆秋也有这种毛病,比如陆秋被人摸胸事件,陆秋本人情绪平稳,没有多余的惊恐,还能自圆其说地替摸胸的人解释,严谨地编出一套理论——自己没有受到伤害,让陆孝相信了,一旦陆孝相信了,她自己也就可以相信了,这显然是自欺欺人。
轮到陆孝这里,自欺欺人式的平静就更多了,他常常忧心于各种事情,最忧心的就是他的叔叔,他的自欺欺人并不高明,几个熟人能够一眼看穿他的痛苦,他自己还骗自己不觉得痛苦,早晨起来洗漱发现舌头溃烂让他很痛很痛,这是身体的符号反馈给陆孝的思想:你好焦心和痛苦。
陆孝在澡堂子里直视四十多岁男律师的赤裸,两个人仍能淡定地谈话,即使两个人相差甚远,像皮球和狗屎融不进去,但仍能谈下去。
陆孝谈了一些关于他叔叔的事情,又不敢深谈,他怕再谈下去人家会突然从裤衩里掏出闪亮的名片让他来律师事务所详谈,他又想起陆父的口头禅——遇事浅谈二三点,王八能活一万年。
陆孝说,当时人家鉴定,认为他的叔叔患有精神分裂症,案发时处于发病期,二十年过去了,鉴定被推翻;从一种诡异的角度怀疑他的叔叔,主要根据空口无凭的几点认为他的叔叔属于人格障碍,是性格反常和心理问题的综合表现,不属于精神分裂症。
男律师问陆孝,你懂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吗?陆孝说不懂,他认识的汉字都极其有限,汉字和汉字组合起来复杂化,他的理解能力也变得极其有限。男律师又问他,对方家世背景如何?陆孝诚实作答,有权有势有钱。男律师给出最终答案:现在不让卖血了,医院嫌你们鱼龙混杂的血太脏,你还有什么别的途径和命运抗争?省省力气,等到你叔叔走的那一天哭大声点,也不枉叔侄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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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孝喝得烂醉如泥,一个人泪汪汪地回家,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曾经的漏风小家已经让人拆零碎了,于是破口大骂,将往日陆父的丑态逐一演了一遍。他还有一个去处,那日卖身投靠剧团老板,睡醒时发现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他想起那处住所,身子不由自主瘫在大马路上,最后睡着了,醒来时身边围着两个交警,交警看他也不像好人,他浑身的皮肤找不出来一寸肯向社会老实妥协的,每一寸皮肤都张牙舞爪十分低级,并且低级本人昏睡在大马路上,更是底层人民的低级。
最后交警同志把晕头转向的陆孝送到大学对面的学府公寓,走的时候还不放心,眼睛盯着陆孝把手里的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钥匙孔里才算完事,陆孝向交警同志透露个小秘密,这是他卖身换来的大房子,值不值。
等到交警同志走后,陆孝又像扶不上墙的烂泥,字面意思,陆孝扶不上,扶墙也扶不上,直接瘫在大门口睡着了。
大概睡了一个小时,陆孝被人捏了捏脸,被人摸了摸胸,然后才被人摇醒。
“哥哥,你怎么睡在大门口?还敞开着门?”
陆孝这回是真的睡醒了,缓缓坐起,自己心里也奇怪,而且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梦里是因为入室抢劫被警察押过来的,那不该枪毙吗?押到学府公寓干什么?
陆孝反问,“你他妈怎么在这儿?你又来瞎几把缠着我了?”
方明煦指了指右边,“哥哥,我就住在隔壁啊。”
陆孝配合方明煦的手指,看了看右边,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来崭新且肮脏的钥匙,在方明煦的面前展示一圈,“我换房子了,就住这里。”
“好巧啊哥哥!我就住在你隔壁!”说着方明煦热情地将手里提着的一大袋零食塞进陆孝的怀里,“祝贺哥哥!搬新家了!”
陆孝收下了,低头扒拉扒拉塑料口袋,翻出来沉甸甸的ad钙奶,“你都多大了还喜欢喝这个?这都是香精兑的,伤脑,少喝点吧,哥都替你喝了,有意见吗?”
方明煦笑嘻嘻地回答,“不敢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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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煦一脚踏进陆孝的新家,看了一圈,摸摸光滑的墙壁,又摸摸茶几上的小叶桔,最后以一个放松的状态坐在客厅里的真皮沙发上。方明煦锤了两下硬邦邦的沙发,欣喜地告诉陆孝:哥哥,你有真皮沙发了。
什么真皮不真皮的,陆孝不在意那个,他只要坐着舒服就行,讲起来他对舒适感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字,就是软,陆孝从小睡硬床,长大以后睡地上或是硬床,他认为自己是个硬汉,自己足够硬了,睡觉的时候该睡那种软乎的东西;真皮沙发可太硬了,陆孝也跟着磅磅锤了两下,锤的时候发现脏兮兮的小手火燎燎地疼,一摊开手看才发现手掌心被马路牙子磨破皮了,现下手掌心被灰土和小沙粒糊了一层,陆孝试探着吹了一下,被吹飞的几颗小沙粒凑巧落到方明煦的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十分的不雅和不厚道,陆孝赶紧起身,对着窗口吹,吹了好几下,发觉凝固的血把土和沙粒黏在一起,糊在伤口上。
陆孝把上衣脱了,那是一件死亡骷髅头图案的黑色帽衫,黑色帽衫被陆孝扔到地上,它灰突突的,和陆家一个嘴脸,又下贱又狼狈,还狂妄,它不配待在茶几上,茶几上摆着一盘新鲜的小叶桔,还有一束插在五彩琉璃花瓶里的粉色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