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自己半点儿没听进对方的话音。而他正面对的人毕竟是邬九思,他一眼看出郁青的情绪,心头更是又涩又沉,又重复道:“方才是说,我从前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却从未有更多心思。现在不同,你若是愿意等,我便也愿意试一试,你觉得呢?”
郁青:“……”
郁青:“?”
邬九思只见到徒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偏偏他还没因此失笑,青年的表情又变得克制,说:“师尊,我——我不愿意。”
邬九思诧异,郁青则快速说:“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只是个寻常徒弟,您却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师尊!是,我相信即便日后……您依然能如今日一样待我,可我不愿意!分明是我的问题,如何能让您也被牵累?眼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是我需要。您给我些时候,让我整理心思。等从云州回来,我一定干干净净地见您!”
邬九思哑然,说:“阿禾,你现在就是‘干干净净’的。”
郁青深呼吸:“您明白我的意思。”
邬九思心想,不,我不明白。
他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将这两个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经历了此前的对话,他像是头一次以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阿禾。原来在旁人的夸耀当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环下,阿禾竟有这样深深的惶恐在。
实在出乎意料。
惊弓之鸟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很快又有更多念头出现。
某个刹那,邬九思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和父母一起做过的游戏。许多灵竹被劈开,变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儿自然由两位尊者完成,他那时的任务,是将这些薄片整理起来,从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这事乍看起来简单,实际做来却能透出麻烦。每张竹片上都覆有浓度不同的灵气,又因灵竹品类不同,许多竹片的气息还会相互冲撞。有时可能某两片摆在一起无事,到了第三片却要出现问题。
邬九思那会儿不懂,后来才发现,原来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这当中学会在不同灵宝当中调和。后头他真正学习布阵,自然事半功倍。
这个过程中,自然也有许多失败的时候。可能他前面已经努力许久,花了很大心力终于让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这还是好的,有时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这些薄薄的小东西削得七零八落,邬九思眉毛抽动一下,无言地继续。
那会儿袁师叔来太清峰串门,见了这样的师侄,总要说一句“九思这般能耐得下性子,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吗?邬九思心头盘桓着这几个字。他其实并不咋乎这样的评价,可抬头去看父母,总能见到两人脸上浮出似不在意,却还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邬九思便也笑笑,低下头,更认真的地去摆弄手中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眼下,真正让邬九思觉得熟悉的是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微妙氛围。他觉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四处冲撞灵气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听到炸入耳中的爆响。
问?
不问?
对着徒弟话音里的怪异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显不对的态度,将人交到孔连泉手中,一年半载之后迎接对方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邬九思心头的秤一会儿左边沉,一会儿右边压下去。被袖子拢住的指尖轻轻动一动,碰到了熟悉的东西,手指紧接着又抬起。
一个声音在脑海当中告诉他,如今的阿禾已经不是与你初相识,那会儿不认得他,这才用天机镜试探。现在不同了,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样好,你怎么忍心再这样待他?
另一个声音则说,可阿禾明显不对劲。你作为师尊,该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犹疑,让他能从中走出去。
邬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镜面上摩挲,触动……这时候,他听徒弟又讲:“师尊,这些日子我也有练功,您再指点指点我,好不好?”
邬九思眼睛闭上,睁开,注视着面前容颜清秀的青年,应了一个“好”字。
一个舞刀,一个在一旁端望,这原本就是近几年中两人最常有的相处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都一定能发现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收住刀气,这才没有伤到自己。本该指点徒弟的人也不曾将目光放在刀上……不,兴许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险些刹不住刀气时,邬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锋便似被一阵清风柔柔地推动,偏到不会伤到年轻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觉到了。他身体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动作。
邬九思则想,其实细细琢磨,阿禾这份自卑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早在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便……那个时候,阿禾是如何改变心意的?
他这么问出来了。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头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许没有那个想法,可竹片还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苍白,好像自己不是在关心他,而是要伤害他。
邬九思不忍,同时茫然。扪心自问,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阿禾说过,为什么对方会是眼下姿态?——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开始琢磨,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这种情绪之于邬九思无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时候才有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