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没做声,看来他们在劫难逃了。对不起,哈姆雷特;对不起,莫里斯;对不起,那位给霍拉旭煮了好多天饭的老妈,您的儿子今晚就要死啦!但是他并不孤单,因为塔齐欧会和您的儿子一同享用这小小的坟头!
于是,塔齐欧抱着花,花抱着塔齐欧,双双大哭。
“是爱,”过了好一阵,纳西索斯抽噎着说,“是哈姆雷特的爱害了我!——我的好人儿,我的鸽子,我那盈盈而去的天使!”
塔齐欧:“……?”
“听我说,”花朵慢慢收回环抱塔齐欧的叶子,“一开始,父亲知道哈姆雷特向我求爱,禁止我们见面谈话,我听了;后来他突然改变主意,将我推向王子的怀抱,我无话可说;但是那天,他从王后寝宫回来,当着我的面,对哈姆雷特痛骂一番,又苛责我不知廉耻,让我和他断绝往来。”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纳西索斯继续道:“我感觉,我就像父亲种养在陶盆里的一朵白色水仙花。他不让我淋雨,生怕我晒着太阳,更不会容忍昆虫在我的花盆上逗留。他觉得那些东西会害了我,让我生病。而当我真的生病,或是没能在他预测的那一天开出花朵,他就会怪我太娇气,后悔在培育我这件事上花费心思。”
塔齐欧的表情逐渐从惊异转为严肃。
“我知道在你眼中——在你们所有人眼中,我是完美的恋人,是乖巧的女儿,也是柔弱的妹妹。但你绝对猜不到,你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想毁了我自己!”水仙用叶子捂住塔齐欧的嘴,“先听我说完,作为哈姆雷特的恋人,能受到王子青睐,我自是万分荣幸;作为波洛尼厄斯的女儿,我对他从不忤逆,这令我无比骄傲;作为雷欧提斯的妹妹,他对我百般疼爱,我感到非常幸福。可是,荣幸、骄傲、幸福,都不能够使我快乐。那么我想,我的快乐必然来源于叛逆、骄奢和淫i荡——来源于我无法做到的一切!”
两滴眼泪掉在叶片上,塔齐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觉他的头脑被冻结。
很奇怪,明明这段自白很简明,用词也谈不上复杂,语速适中,声调平缓,可组合起来却像一道闪电,将他的灵魂劈成碎片。
“哈姆雷特的爱……”他回到自白的,“哈姆雷特的爱……”
“他的爱是肮脏的处女,是贞洁的荡i妇。屈从欲望的处女会遭人唾骂,摒弃欲望的荡i妇会受到褒扬。而唾骂和褒扬,恰恰是之于我毫无意义的东西。”
塔齐欧喃喃道:“毫无意义……”
“谢谢你的花和果子。”
纳西索斯又往他头上添了两把毛茛花环,随后拿起一枚手编花冠,独自爬上柳树枝:“现在,你走吧。奥菲利娅不喜欢被监视,她想为自己争取一点自由,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塔齐欧默默站起来,转身走了十来步,就听树枝咔嚓折断,紧接着是轻微的落水声,像掉了一朵花,又像小鱼撞到石头。他停在原地,哭出来的眼泪比刚刚以为自己被命运判处死刑的那两分钟还要多。
王后寝宫,弗朗茨用那双珠光宝气的手拉上窗帘。“你说奥菲利娅掉水里淹死了?”震惊的腔调中透着几分窃喜,“好孩子,快跟我详细说说。”
塔齐欧右手揣进棉衣口袋,从里面的一堆碎鳞片中挑出来两棵腋芽和一只小小的白芽。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
30
塔齐欧跟着仆人步入城堡一室,两名水手在那里等他。“这儿有封信给您,先生——”一人走上前说,“它是从那位到英格兰去的钦使处寄来的。——要是您的名字果然是霍拉旭的话。”
“他确实是霍拉旭,我之前见过他。”另一名水手迫不及待道。对塔齐欧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收件人打开信。
果不其然,王子所在的那条船第二天就碰上海盗。“我跳上了盗船……”塔齐欧飞速浏览,“来人可以把你带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到英格兰去了;关于他们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再会。你的哈姆雷特。”
看了个大概,他琢磨片刻,然后又把信仔仔细细地在心里读了一遍,确保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单词。
最终塔齐欧可以确定,他在剧本里读到过这封信。只不过,那时候的奥菲利娅还活着。也就是说,他擅自救下大臣波洛尼厄斯,却在无意间缩短了奥菲利娅的寿命。
塔齐欧再次见到莫里斯那张脸,是在下午三点的墓地。“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期待这次见面,霍拉旭。我以为那两封信会带给你失而复得的喜悦。”王子披着航海的宽衣,走在与塔齐欧一步之遥的前方。
“殿下本就不属于我,”塔齐欧苦涩地摇摇头说,“我无法失去,也无法得到。”他还在想要不要把奥菲利娅的死告诉对方。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人唱歌——不同于海妖塞壬,那歌声很俗,歌词更俗,听起来却是耐人寻味。
王子在一旁道:“这家伙难道对于他的工作一点没有什么感觉,在掘坟的时候还会唱歌吗?”
掘坟?塔齐欧看了看,那边确实有个小丑在挖坑造坟。他边唱边挖,时不时掘出几只骷髅,期间莫里斯的嘴就没停过。
“它也许是一个政客的头颅。”
“也许是的,殿下。”
“也许是一个朝臣。”
“是,殿下。”
“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