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在九个月后结束。波兰的,法国的,以及所有其他国家的。战争的硝烟仍旧未散,但是世界确实已迎来新生。你们在华沙的住宅已经损毁得一片狼藉,甚至无法找到你爸爸死去的那个商店。
你们从那里捡拾碎石和瓦砾,将它们埋入他的坟墓。
在战后,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往事被重新谈论,浮出水面。现在,你终于能知道为什么苏联人来得如此之快。
莱恩是位成功的记者,也是战争英雄。莱恩和托马斯,从集中营中奇迹般地逃出去,带着他们的地图和毒气罐标签找到了苏联人。你的标签是关键证据,那让军队相信在秘密的、铁路连通的小镇真的有如此大的暴行存在。地点准确、目标清晰,他们对那里进行了奇袭,切断铁路,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包围了那儿,让德国人无法如期从那里撤离。
而和莱恩一样,你身上现在拥有太多议题。战争英雄,钢琴家,和德莱恩的关系,那枚标签,你发出的、拯救无数人性命的那颗子弹。但是那些离你相当遥远,像是隔着毛玻璃欣赏鲜花与掌声。
它们如此热烈,相当炫目,但那让你感到疲惫。
你、妈妈、米娅,你们在1946年10月又一次回到法国。法国尼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们的老房子在战时被德国军官暂住,它令人惊讶的完好无损。莱恩的家也在尼斯,你们曾经在相隔只有十五公里的小学读书,而直到在波兰的集中营中你们才真正听说彼此。
这让你感叹世事神奇。
而在你向世界关闭大门许久之后,围绕的记者散去,想听英雄故事的人离开——你获得宁静。时隔许久,你才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现在,在只属于你自己的时光中,你终于可以又一次打开那本书,《窄门》。
少校的字迹有种近似于锋利的工整,不那么多,每个批注下方都有日期。但最早的是“24dez43”,唯一一个过分草率的简写,大概只是出于不自觉的习惯才标注日期,甚至连“19”两个数字都懒得加上。
你的手指在那里停住了。
1943年12月24日。你记得那天,平安夜,应景地下了小雪。雪花让节日相当有气氛,但你想到的是营区里的妈妈和妹妹,你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撑过冷天气。你手里积攒了五六盒香烟,也许它们能发挥些作用。但有多少把握?你不知道。
除此之外你还要演奏,军官们也过圣诞节,虽然不是基督教、天主教更不会是犹太教。那是个四不像的人造物,夹杂着纳粹政治思想和集中营的糟糕气氛,但总归是重要节日。
总之那一天给你留下的就是这种印象。冷天,雪花,焦躁不安的坏心情。你甚至没注意到德莱恩,那时候你也还没听过这个名字。德莱恩少校。
“也许我患上了一种疾病,或者犯了错误。”二十六岁的德莱恩写道,“‘美’拥有它的特定使用范围,而我将它用在错误场所。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欣赏钢琴声,也许这又是种‘共享的艺术’,谁知道呢?音乐是无国界的。也许美丽的是钢琴与音乐本身,至于弹奏的是哪一双手则没那么关键。”
那段话草草写在扉页,像是随手抓了一本书,然后凌乱地写下了一段感言。写作的那只手显然心绪混乱,“共享”被拼错,又随手一划涂改过来。在“哪一双手”那里,稍显凌乱的墨点徘徊不去。
你抚摸那几个钢笔尖留下的痕迹。太过真切也太过鲜活,你太了解德莱恩……你曾经那么多次看着他坐在台灯下,脊背挺直,钢笔划过纸面,沙沙轻响。
你想象年轻的军官,他坐在那儿,心乱如麻。那头金发在台灯下显得漂亮极了,他的蓝眼睛……心烦意乱,自我开脱。但说服自己不容易,钢笔尖一次又一次轻轻点在纸面,最终他下定决心,“哪一双手”,就这样。没错,就是这样。
没有“令人心烦意乱的犹太钢琴家”。他还在正轨上,他还安全。
你坐在卧室。现在你有充足的时间将这本书读完了,不会再有硫磺与烈火,不会有枪声将你打断。你读得很慢。
下午的时光漫长而平静。好季节和好天气,米娅在楼下,妈妈在准备下午茶。你知道莱恩在一刻钟后会按响门铃,他们会去看战后首映的电影,《凶手就在我们中间》。他花了半天时间才抢到门票。
下个月他们会坐轮船去美国碰碰运气。他们会定居在纽约,华盛顿或哪个东部大城市。再过几年他们也许会有孩子,一个,或者两个。大概不会更多了,米娅不喜欢太多小孩。他们不在乎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男孩大概会更像米娅。
你希望看见有个孩子很像米娅。
你很高兴你的妹妹得到幸福。你很爱她。在大西洋的那一岸,新生活正闪闪发亮。他们会相爱、结婚,然后时间让她年轻的肌肤上添上皱纹,莱恩和米娅,他们会像那种老人家,七十多岁还可以慢吞吞地、肩并肩地走过秋天的公园。
这个热乎乎的想象让你感到一种遥远的温暖。像是火炉上咕嘟作响的热汤冒出的白色雾气,那种烟雾从你的指尖飘过,让那里有一种温暖湿润的触觉。
但你知道火炉上的热源不会再属于你。那些滚烫的肌肤,亮晶晶的汗水,温暖的嘴唇和掌心,你金色头发、双眼湛蓝的爱人。
家里那个老旧不堪、在炮火纷飞的年代始终奇迹般完好无损的门铃将会被按响,“滴——滴”的沙哑响声还会一次又一次响起。每一个响声,可能是归来,也可能是访客,是无数新的可能。
然而无论如何,你已经知道按响它的人从未、也再也不会是德莱恩。金发的年轻军官永远无法有机会站在你的家门前向二楼的窗户招手,高高挥舞着手中的电影票,告诉你今天天气很棒。他是一万种可能中的。
“也许人们更关注阿克曼小姐的艺术成就,”朗曼在那篇文章中说,“我的回忆却被她的勇气与牺牲精神充满。那些我和阿克曼一同在德莱恩少校别墅中工作的日子里,我所感到的真相告诉我那枚毒气罐标签相较于她真正做的那些事是如此微不足道。子弹自1944年从枪管射出,却停留在她的人生中,我知道世人都能看见那其中的勇气,她确实值得因此被称为英雄。可我相信只有寥寥数人如果他们在那些年足够敏锐的话知道这对她而言有多残酷。而更让人悲哀的是,这一切永远无法被宣之于口,好在如今天父的怀抱向她张开,我相信死亡对阿克曼而言并不是一种终结……”
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见这些话后都会知道“标签”不是重点。“子弹”看起来像是个比方,可是我注意到它和枪管紧密联系在一起,并被赋予了明确的时间。它看起来更像是某件真实发生的事,那件事给予阿克曼她不愿获得的英雄称号,并纠缠着她的一生。
那篇悼文如此含糊其辞,却告诉我出写作者在模糊大量真相时实际已经看清了它们。我相信在三百余年前,朗曼或许是少数几个洞悉隐情的人。
伊斯特,我知道对于文字过分追究并且推敲字词大多数时候是不智之举,那可能只是由于写作者的用词不当。但朗曼用“感到”而不是看到的遣词造句方式还是让我在深夜辗转反侧。
那篇悼文中那些含糊不清的表述、模糊的真相,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情像烟雾一般捉摸不定,难以把握。我在半夜惊醒,在我梦中“感到”这个词如灯火闪烁,让我不得不起身反复思考。那是种气氛,没有证据才会使用“感到”,相比看见了什么那更近乎直觉。
朗曼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就是知道。
显然除了“感到”真相的朗曼,世人并未察觉“战争英雄”对阿克曼的残酷性。那件让她成为英雄的事为世人所知,可让它变得残酷的秘密则深藏于别墅之中。
这让我感到一种兴奋的电流贯穿肢体,让我在深夜感到历史那苍灰色的、湿润的烟雾将我笼罩。在三百年前集中营的别墅中,发生了某些足以影响阿克曼一生的事,子弹停留在她的人生中,让死亡成为某种轻盈的解脱。
关键是,那是什么?我感到我在隔着冬日布满雾气的玻璃凝视屋子中的烛光,它在那儿跳跃,如此迷人,让我想要看清那明亮的火焰。年轻的阿克曼,二十七岁的克莱尔·阿克曼,还是个男孩儿的乔纳斯·朗曼以及……
那个,在冗长的对于二战时期德国空军制度的普及后,编者放了几张王牌飞行员的照片。其中一张下面,我看见一个名字。
文森特·冯·德莱恩。
那张照片自一份老报纸上的报道翻拍而来,模糊得像是洒了水后拍的,是份德语报纸,那类标准的战争宣传报,日期是1943年的10月21日。
“天空中陨落的黑十字:一次无耻的围歼”,标题写着。下方的黑白照片中,一位年轻军官站在停机坪前向镜头微笑。在他背后是数百年前那种老式飞机,那显然是个阳光充足的好天气。我将那张图片用软件反复智能优化,在将德莱恩的鼻子锐化如刀尖之后,我终于能看清他的肩章。
用不着多少对比的功夫,我就确认了他的军衔。
空军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