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朝廷法度,藩王未经天子批准,不得随意离开藩地,否则视为叛乱。这事若让旁人知晓捅到了天授帝面前,谁都保不了镇北王。
高炎定倒是没什么顾忌,轻描淡写道:“为了求医。”
“哦?”师文昱斜了那孤冷公子一眼,心道此人究竟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堂堂镇北王不惜枉顾禁令,冒险潜入南地为他寻医问药。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车外高炎定的询问声,“师大人又是为何会被流放到此?”
师文昱抓了抓胡子上的干粮碎屑,长叹了口气,道:“君王无道!君王无道啊!”
师文昱满脸颓唐,想到帝京里的糟心事,不禁悲从中来。他情绪起伏剧烈,沉浸在愤慨失望之中,所以没现那个冷漠的公子动了动,睁开眼瞧着这边等候他的下文。
高炎定却都看在眼里,觉得明景宸对于有关帝京和天子的事未免太过关注了,前两次脾气,还都是因为提到了天授帝,如果非要说他是因为被忠君爱国的文人思想荼毒太深,似乎又有些牵强。
他盯着明景宸沉静淡漠的脸,顺着师文昱的话道:“天子无道也不是一两天了,师大人为官向来刚直不阿,会有这般境遇,恐怕是因直言不讳惹恼了君王罢。”
师文昱抹了把泪,点头道:“正是如此。”
原来这位师大人因为湄州等地的灾情多次上凑天听,但每次递折子上去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天授帝疏懒政事已久,但灾情刻不容缓,师文昱见几次无果后便舍得一身剐,勇闯揽仙台企图面圣陈情。
没想到一进去,就见天子衣衫不整正压着豢宠在那亭台里胡天胡地,光天化日之下淫、声浪、语,肆意妄为,简直荒唐至极。
因为太生气,师文昱不顾内监阻拦上前拽开天授帝,就是一顿痛骂。
没想到天授帝不以为然,一点没有被臣子看到自己白日宣淫的羞耻感,脸上还带着未餍足的慵懒神情,竟叫宦官将他架下去,好让他继续干那不知羞的事。
师文昱怒火中烧,又见那豢宠娇无力地坐起身子,两条细白笔直的双腿上还留着青紫的指印。
对方背对着师文昱将袍子披在身上,油亮的长披散下来,有如黑瀑,他堂而皇之地站起身,长腿在袍服摆动间若隐若现,师文昱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竟清楚看到小腿内侧有不可说的浊物缓缓流淌了下来。
他眼前一黑,顾不得非礼勿视的原则,指着那人脊梁骨就是一顿臭骂。
起先天授帝和那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授帝还笑呵呵地吩咐宦官稍后寻医官给师大人开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后来不知哪句话突然命中天授帝痛处,前一刻还笑着的天授帝怒而暴起,朝着师文昱心窝就是一脚。
可怜的师大人一腔忠君爱国的热忱被这记窝心脚跩凉了大半,他想痛斥天子,嘴却被堵上,他想爬到天子脚下,又被几名力士拖着扔进了天牢。
不出半日,天子的御令就下达了,要革了他官衔,上百斤大枷,游街流放,遇赦不赦,永不录用。
这还是因为士林文官联名奏请让天授帝退了一步后的结果。
说到此处,师文昱捶胸痛哭,再次怒斥天子荒淫,社稷垂危,真是声泪俱下,令听者动容。
明景宸移开目光,视线落在马车内壁的纹路上,瞳孔中似有波澜,却一闪及逝,若不是高炎定始终关注着,都不会现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
马车辚辚前行,这一段路愈加颠簸,师文昱靠坐着,一连叹了五六声。
他抹了把脸,沉痛地说道:“老夫自小饱读诗书,学的是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道理。想当年还是一介白身,老师带老夫去拜访您的祖父玄正先生,那般非比寻常的学识风采令人折服。老夫自那时起就将玄正先生视为楷模典范,虽没有他那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本事,但也始终恪守本心,抱着濯污扬清、为君分忧为民请愿的理念读书为官。可你们看看当今朝堂天下,官法滥,黎民怨,贼做官,官做贼,究竟是谁之过?”
高炎定没有应答,也知师文昱说这番话并非是为了有人附和自己。
他遥望远方,此时暮色照着大地,染红了荒芜的农田和倒塌的民房,本该千家炊烟、万家灯火的时刻,却只有乌鸦披着黑色的羽翼在奔走啄食。
师文昱道:“现下比之当年六王之乱的事态还要危急千百倍,当年有你祖父玄正先生力挽狂澜,如今又有谁能有如此胆魄和才智荡浊涤清,还天下太平?”
高炎定听后用一种悠远又人深思的语调道:“寄希望与他人,非明智之举。与其期待一个没有着落的英雄贤才,不如以自己血肉为枪矛,励精图治,创四海升平。”
师文昱欣赏他的壮志,可要做到这般谈何容易,他越想越悲愤,朝着愈渐西沉的金乌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天不假年予玄正,悲哉!惜哉!”
明景宸睫毛颤动,他挣扎着直起身,也不看正愤慨高呼的师文昱,只盯着车外高炎定的脸,眼神专注又执着,“你是高玄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