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一开始没明白,只当她病了,还说你不舒服啊?那你今天就回去歇着吧,走吧走吧。
祁绣春回宿舍一待就是五天,师父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专程去看她,可见她撸着袖子蹲在那洗衣服,面色红润动作敏捷,误以为她学了几天嫌这工作枯燥劳累,找借口偷懒,语重心长地教育祁绣春一番。
祁绣春也急了,说自己也着急回去,但是身上不干净,就是不行。
师父有点明白了,可是祁绣春打死也不和他聊,他只好找个女前辈帮忙,找的正是龚老师。龚老师听祁绣春说完,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傻孩子,那照你这么说,咱们所的女同志每个月都应该轮流在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能得罪菩萨,你看其他人有这样的吗?又有因为来月经进石窟被菩萨怪罪的吗?”
这个祁绣春无法反驳,“可是,可是,这是传统,这是规矩。”她就憋出这么两句话。
龚老师给她讲道理:“看来你得好好补一补理论课了。女人来月经这是自然规律,天经地义,有什么脏的呢?那些‘规矩’都是封建迷信,可要不得。你要是相信上天有灵,那就更不该避讳这件事。要真是因为这个就歧视女人,约束女人,那还算是没有分别心的佛菩萨吗?绣春呀,看来到了莫高窟不能光学新手艺,还得接受新思想,你可别再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龚老师就把祁绣春拉进了石窟,对着入门的佛像说:“菩萨您看好了,是我逼着她进来的,要报应也请报应到我身上。”祁绣春吓得要捂她的嘴,龚老师却只让她好好工作。
后来她这个迷信也就自然而然地破除了,但龚老师让她补习理论知识她没有忘记。美术组的同事们为了画出人物的“神清气逸”,一边临摹一边进行研究工作,祁绣春也就跟着一起阅读史书和佛经,入门真是磕绊,常常看着看着就把书扣在脸上打起了呼噜。但只要得到一点点妙门,面对壁画的时候就像是打通筋脉,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直到现在她都记得。
杭柳梅也记得。
她刚来就跟着祁绣春和大家一起练线描学古籍了。此刻她看祁绣春停在中心柱南向的半跏菩萨前深思,不去打扰,独自慢慢向里看那那三幅熟悉的《沙弥守戒自杀因缘画》、《九色鹿本生》和《须摩提女请佛因缘画》。看见这幅《九色鹿》杭柳梅想起旧事,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她当年离家的时候在包里藏了一本《三侠五义》的小人书,整套书只剩这本没看完,不知道大结局的滋味太难受,所以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硬是把连环画也塞了进来。
一到敦煌她就把杂物一股脑都塞进柜子,一忙起来就忘了。过了几天,屋子里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知道是进了老鼠。这里的老鼠都成了精,不好捉,杭柳梅就也不管它们。
这天杭柳梅又垂着脑袋,泡着脚,坐在床边看画册。祁绣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外面进来,大叫一声:“哎呀!”差点把杭柳梅手里的书吓掉到洗脚盆里,她正要问祁绣春叫唤什么,就看祁绣春拎起扫把往墙角扑打过去。
“跑了,跑了!这些死耗子都饿得瘦,这么小的洞都能钻出去,你说它们吃都吃不饱,还有劲在咱们这门缝边打洞,木头门都啃穿了?!这是什么?”祁绣春弯腰捏起一块碎纸片,从洞里拽了拽,拿出一本已经被咬得稀巴烂的小人书,只能勉强拎住书脊。
“哎呀!我的书!”杭柳梅这下才着急了,把脚从盆里抽出来就站到了地上,刚洗干净的脚底粘满了土,一走一个泥脚印,她跑到祁绣春面前急出了眼泪:“我带过来还没来得及看呢,这些死耗子!死耗子!全给我咬烂了!买不到了,我再也不知道大结局了!”
说完她捧着破破烂烂的书哭着退回床边坐下,呜呜呜地哭着。祁绣春坐在她旁边搂着她安慰,头发上的水滴在杭溜梅的手上,和杭柳梅自己的泪混在一起,顺着手背滴到地上。
那会她刚到敦煌,每夜还会有些许思乡愁绪,被咬坏的小人书引发她不祥的联想:和家里的联系被破坏了,过去的记忆破损了,她在这里等不到结局了。。。。。。
杭柳梅躺到了炕上还在抽抽嗒嗒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悲观妄语,祁绣春想笑又不能笑,直到杭柳梅说到自己以后也会死在这,被老鼠啃烂脚趾头,祁绣春大喝一声:“你这浑女子,怎么越说越疯了!多大的人了还闹着要看小人画,其他人听见都笑话你。咱们这的不知道比你那本好多少,你今晚给我好好睡,我明天就带你去看,你这辈子绝对没看过那么有意思的。好了,不要再哭了,看把咱们枕头哭的湿的。。。。。。”
杭柳梅也哭累了,被祁绣春安慰着睡过去,第二天一早祁绣春就带她来看这幅《九色鹿本生》。
后来这幅壁画被改编成了动画片,杭柳梅当了母亲以后就给儿子看,当了奶奶以后又给小麦看,看的时候他们都不懂她为什么会哭。现在好了,当年第一次看这幅壁画时身边站着的人又回来了,杭柳梅这次不会再睹物思人了。
两人踱步到《须摩提女因缘画》前,原以为独一无二的壁画,原来还有一幅双生姊妹藏在几百公里外的山里。
就像她们两个,一对双生的敦煌姊妹,如今又重聚在这座填满回忆的石窟里。
“小梅,就是这一幅了,来吧,开始工作吧。”
杭柳梅点了点头。
第五十九章失意
这幅《须摩提女因缘画》在众多壁画中并不算出名。但它对她们意义重大,它关联着几百公里外那座神秘的新石窟,也承载着数十年前那起命中注定的奇遇。
温暖的土红色墙壁上,须摩提女焚香请佛,佛的十二弟子各显神通,坐着各种坐骑赴会。杭柳梅和祁绣春临场考试似的互相抽查,乘五百花树的是谁?均头沙弥;乘五百孔雀的是谁?罗云。。。。。。
一问一答中,两人居然拼凑全所有人物的名字。和这里依然清晰可辨的壁画不同,新石窟中那幅《须摩提女因缘画》能被认出的只有乘金翅鸟的是迦匹那、乘青牛的周利槃特、乘琉璃山的须菩提、乘六牙白象的大目键连和莲台之上被弟子簇拥着的释迦了。
“这么一幅复杂的画,不可能都搬到一个小瓷器上去,咱们总得选一选吧?”祁绣春问。
杭柳梅说:“要画就一定要画两个石窟都有的。周利槃特的青牛蓝绿相间,色彩好;迦匹那的金翅鸟画面周正,布局好;须菩提和琉璃山线条流畅简洁,效果好。我看要选,就在这三个里选。”
祁绣春一摆手:“那还费什么事,总归要做了,你、我和小蒲,咱们一人临摹一幅,做一套三只一组的茶盏不就行了,做三个比做一个拿去比赛的胜算大吧?”
“绣春姐,我发现你这些年的生意没白做!怎么脑子一转就想出来这么好的点子!”
另一个石窟里的蒲芝荷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安排好了。
按道理说她今天本应该紧步跟随杭柳梅和祁绣春的,但在来之前她心里就隐隐约约浮着一个想法,于是刻意避开二人,悄悄进入附近的254窟。
蒲芝荷走向新石窟也有的那幅《降魔变》,但注意力很快被另一面墙上的千佛吸引。
一尊尊佛像依次整齐排列,似在声势浩大地吟诵着的经文,来客踏入无声胜有声的玄妙意境,正应了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在前人画匠的精心设计下,每一尊佛像的头光、身光和服装也暗藏色彩规律,仿佛有天光从斜角射下,庄严祥和、静而有序,蒲芝荷喜欢这一幅甚至超过那幅《降魔变》。
千佛中央有一尊身形大于周围佛像许多的白衣佛,它盘腿而坐,手施说法印,因为全身皆白色,与周围形成强烈对比,一睹难忘。蒲芝荷清晰地记得,这样的白衣佛,新石窟正中央那面墙壁的顶部也有一尊!想必杭柳梅和祁绣春也早已发现了。
她躲到这里是想找找灵感,给杭柳梅和祁绣春做一对礼物。这个想法在三人合作《水月观音》时就有了,虽然她是冒牌徒弟,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有了真心,把她们当做老师。
蒲芝荷知道这一趟敦煌之行的结局是告别,麦爸在暗地给麦妈准备求婚戒指,麦妈悄悄给他布置生日惊喜,她和前辈相识一场,她也不想草草结束。
送什么成了难题,她绕着四壁走了几圈,小麦站在她身后问:“芝荷姐,你在找什么?”
蒲芝荷转身,她以为小麦跟着杭柳梅走了,没想到他一直静静陪着自己在这。她说:“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图案或者细节,可以用在我送给你奶奶和祁奶奶的礼物里。”
“你要给她们送礼物?”
“一个留念吧,等以后她们看见了,也能记起还认识我这样一个人,就和那位赵小伟一样。”
这样的话一说就像是在告别了,小麦慢慢走近,空旷的石窟,他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蒲芝荷不想他说出什么自己无法接住的话,继续补充:“你爸爸找到做戒指的地方以后,我原本想去订做一对手持香炉,就是唐代壁画里常见的那种。但咱们既然到了这,我又觉得好像应该从这两个石窟里找找更合适的。”
然后她就听见小麦深吸一口气走到她旁边,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蒲芝荷继续看壁画,小麦突然讲:“等你决定了送什么,我帮你一起准备吧。”
“我自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