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欣简直难以置信,当即反问:“他这样是对你好?外婆生病和我高考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能装不知道吗?”
张茂燕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照:“你不要去跟外公外婆讲,我是说职工楼那边的外公外婆……”
区别于她自己的外公外婆,丛欣知道这说的是朱明常和沈宝云,张茂燕大概不希望他们担心。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张茂燕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静了静才道:“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出去玩吗?趁着还放暑假就好好玩玩,马上开学就高三了,又得辛苦九个月呢……”
丛欣沉默地听着母亲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下午,她去了职工楼,明知道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但还是去了。也许是为了406那间小屋,以及那里所有熟悉的人带给她的安全感,但当她骑车到了楼下,难免看到墙上贴着的拆迁公告。
也是那天下午,她和时为一起听着歌静静坐了很久,脑中思绪纷乱。
她还是很难接受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竟会是这样的反应,甚至一遍遍搜寻记忆中的细节,想弄明白张茂燕知道多久了,又为什么隐瞒不发。
她甚至觉得跟父亲出轨本身比起来,这种隐瞒更让她觉得恐怖。她无法不为它加上另一重合理的解释,是不是这种事本就没有她想的那么稀有,它处处发生,又处处被掩藏?
也许,只是也许,她真的不应该管,也不应该多想,就像母亲说的一样。
那时,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她到底还是跟班上一帮同学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目的地是崇明岛,两天一夜,住森林公园里的小木屋。
或许是因为早就约好了,又或者是为了避免见到丛甘霖。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甚至觉得忽然之间,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总是赞美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出发去崇明岛的当天,他们一早在人民广场集合,坐地铁往北一直到终点站,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去码头,再换轮渡。
等到上了船,所有人都很兴奋,大热天也不蔽着太阳,跑到甲板上去看风景。
他们其实经常看到黄浦江,但这里却是接近长江入海口的地方,而且还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一片更加开阔的水域。天空明澈,黄色的江水与青蓝的海水交杂,连风的温度和力度都是不一样的。
轮渡靠岸之后,上了岛还要打车,路上总共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岛上的出租车冷气微弱,车窗玻璃也没贴膜,阳光就这么直白地照进来,把座位晒得滚烫,那股热气穿透T恤灼烤着后背,实在算不得舒适,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这是没有父母或者老师陪同走得最远的一次。丛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张茂燕和丛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越是节假日越忙,根本没功夫带她出去旅游。后来张茂燕不工作了,一个人不敢带她走得太远,她只记得去过苏州、杭州,还有张茂燕的宁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们在森林公园里过夜。几个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许久。隔着一层楼板,听到下面男生们声音,也是一样的笑闹。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戏,学校里又有谁跟谁在一起了。丛欣听着他们聊,好像真的暂时忘了家里那些事,重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从前一样。
但等到夜深关了灯,同学一个个睡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经夜不息。她几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脑中清晰地重现,她父母的问题,职工楼的拆迁,还有沈宝云告诉她,时为开学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某种终结。
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木屋,在森林公园里游览。划船,骑自行车,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头抹掉,只是开开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们再一次打车,换轮渡,又上了长途汽车。她和时为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一天夜里失眠的后果显现,她实在太累,车开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时间失去实感,她错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时为轻轻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来,心跳得很快,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这样让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他T恤的袖子,担心那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却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曾经那一问一答,她问他那次离家出走是想去哪里,他回答没想过去哪儿只是想离开家,当时她只是说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但目的地恰好已经到了,长途车靠站停下了,车厢里的人乱哄哄地站起来,拥挤着下车。他们跟着下去,和其他同学汇合,而后各自回到男生和女生里去,不约而同地开始和别人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身体的温度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手臂上,仿佛穿透皮肤,许久未曾散去。
*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哪怕她不想不管,张茂燕缄口不言,丛甘霖和小红的事情还是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暴露了出来。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2010年春节的时候,饭店的老板娘,那个台湾人的妻子,在发现他和小红的关系之后,到店里大吵了一架。
张茂燕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丛甘霖和老板娘也是有关系的。老板娘不光是老板娘,还曾是江亚饭店第一代的公关小姐,也是丛甘霖的初恋。
而丛甘霖终于来跟她坦白,并不仅仅因为感情上的不忠,也是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投在徐汇新店上的钱,包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以及二次抵押房子得到的贷款。
当初也是仔细算过账的,只要经营得当,这些投资预计一两年就能收回来,偿还贷款的压力也不大。但如今店才刚开业不久,与那个台湾老板,也就是另一个大股东的关系已经闹成了这样。对方与妻子是和还是离尚未可知,但跟他继续合作是绝对不可能了,第一时间便抽走了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并提出了拆伙的要求。
那是一天深夜,丛甘霖关了店,回来跟张茂燕交代了所有情况。
“还有没有其他人?”张茂燕木然地问。
“没了,真的没有了。”丛甘霖信誓旦旦地保证。
丛欣听到声音,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只觉这一问一答根本毫无意义。他们这个家才刚好起来的经济状况如今一下子重新触底,现在更重要的,更应该关心的,是钱。
而丛甘霖只是坐在沙发上,肘支着膝盖,双手捂着脸,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沙哑的,带哭腔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她们为什么都要难为他呢?
丛欣在旁边看着,却忽然有了另一种洞悟,他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因为她们每一个对他都很有用,有的给他机会,有的帮他做生意,有的照顾他的生活,给他生孩子。
他便也给予她们承诺、关心、赞美,直到有一天,他得到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时间和精力周转不灵,她们方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感情的庞氏骗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的父亲,虽然一向不是那种威严的类型,突然在她面前哭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惊恐。
后来过了很久,她在大学里选修了一门心理学基础,才在书上读到一个概念,代际边际的消失。其中描述的似乎就是她当时的感觉,父亲不再像父亲,母亲不再像母亲。
他们曾经给她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家,爱她,保护她,养育她。但也就是这么巧,恰好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他们在她面前揭示真相,令她突然被迫成为一个大人。
第46章
哪怕张茂燕不闹,事情的后果还是继续发展着,仿佛已经变质的食物无可挽回地腐败下去。
新店没了流动资金,开始拖欠员工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又是在春节这样用工和备料最紧张的时期,各种供货陆续断了,店里的服务员和后厨闹起来。台湾老板终于出面付了自己份额部分的钱,却也拉走了还能用的备料,同时带走了一大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