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二十年前,还总有老人过来寻一寻老底子的回忆,各国华侨、港澳台同胞远道回来也必定会下榻在这里,以及文化届人士追忆一下过去。
但几十年躺在情怀上吃老本,总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现在的江亚饭店,论花样比不过民营,论档次比不过国际联号,硬件越来越破败,理念越来越落伍,员工偷饭店的东西,导致成本高企,还习惯给客人脸色看。客人甚至无需描述,只用评价一句:就那种国企的服务态度。听的人立刻领会。
反正他早已经办了留职停薪,几年功夫就有了自己入股的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根本无所谓会不会下岗,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张茂燕。
但张茂燕并不这么想。
虽然她也看不惯饭店里某些人,毛巾、厕纸、客耗品,能拿的一定要拿回家,碰上有客人早退房,必定叫家里人来洗澡,全家的衣服都得带来泡在浴缸里开着热水洗。
可这些人、这个地方真要是散了,她也是真不舍得。
过去看见“以酒店为家”的口号只觉可笑,总觉得是领导拍脑袋想出来骗基层员工加班还不给钱的鬼话。这时候想起来,却不得不承认江亚饭店曾经像家一样庇护过她,让她一工作就有宿舍住,不做饭有食堂吃,结婚有房子,生了孩子有产假,带孩子有师父相帮,还有幼儿班上。
最重要的是,江亚饭店给她一份工作,她未必喜欢,却很擅长。以及一份收入,并不多,却足够她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每每想到所有这一切即将终结,总让她有种惶恐又迷茫的感觉。
房务部不少同事跟她也差不了多少,那一阵闲下来总在讨论这些事。
有人已经在看外面的招聘启事,说现在招人的大都是外资,各种规矩都不一样。我们这种过去,哪怕有几十年国营饭店的经验,也不可能给主管职位,只能重新从基层清扫员做起,身体吃不消了。
也有人说:“你们就别嫌辛苦了,人家一看你们是国营饭店出来的就不能要你们,一个个的脾气那么大,太难管了。”
大家都是玩笑的语气,却也忧心忡忡。张茂燕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倒是有同事安慰她,说听人家讲,劳动部去年才出了个文,禁止夫妻俩双下岗,以她家的情况,总归是丛甘霖买断工龄走人,她是安全的。
张茂燕听了,总算稍稍安心,直到后来在地下室走廊上的布告栏里看到第一批下岗职工的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一天,她躲在工作间里想了很久,不确定这是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别人大,还是因为合同工更便宜,又或者是几次三番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行为,使得她早早预定了领导手中黑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她发呆,颤抖,气到胃痛,但终究没去总经办问个为什么。自己命运攸关的事,她反倒没那个勇气了。
一直等到下班回家,她忐忑地把消息告诉丛甘霖。
丛甘霖听完却笑了,说:“我还当多少大的事情呢,房务部这么辛苦,一天到晚没闲下来的时候,还要值夜班,你真想做到退休啊?”
张茂燕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讲得有道理,但她不做房以后做什么呢?
丛甘霖继续给她布置任务,说:“以后你啊,就在家照顾好欣欣,她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有我们那套新房子,交房之后就要开始弄装修的事情,你有的忙了。他们要你下岗不是正好吗,拿一笔买断工龄的钞票,提早退休。”
就是这几句话开解了她,她也确实如他所说开启了主妇的新生活,白天逛街买菜做家务,晚上陪丛欣散步谈心做功课。起初尚有些不习惯,缓过劲儿来才觉得自己过去也真是有点死心眼了,不用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挺幸福的。
次年七月,中考放榜,丛欣被附近一所区重点高中录取。
成绩不算很优秀,那间学校还出了名的佛系——地处市中心,校园总共没多大地方,当然是不用住校的,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没有晚自习,历年学生的高考成绩也只是平平。
但丛欣对自己和学校都很满意,张茂燕和丛甘霖也只管高兴,还给她办了场升学宴。
那是在丛甘霖工作的餐厅,他开了个最大的包厢,摆了三桌酒席。
一桌坐的是江亚饭店的同事,其中当然包括沈宝云和朱明常。
丛欣也通过外婆邀请了时为,但他没有来。外婆跟她说,为为刚好不在上海,不能来吃这顿饭了。
丛欣没问他去了哪里,也许又找了哪位名师补课,或者参加什么高级的夏令营。既然人家不愿意来,她又何必追究原因。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在职工楼出现过了。
另外两桌坐的都是张茂燕和丛甘霖各自的父母亲戚,彼此久未往来,这回请吃饭,与其说是联络感情,更像是扬眉吐气。
丈夫事业有成,女儿学业顺利,新房也已经到手,马上要开始装修,实在是中年人完美的人生。大家都在夸丛甘霖步子踏得准,张茂燕有福气。酒席上的菜也点得格外大方,那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席散之后,他们带着沈宝云和朱明常一同回去。
取车时,刚好在地下车库遇到那位台湾老板。老板很给丛甘霖面子,在家人面前对他赞口不绝,拍着他肩膀说,年后要在徐家汇开一家新店,还要跟他合作。
那番话台湾腔挺重,旁边跟着的夫人倒是讲一口上海话,见到丛欣,便对丛甘霖说:“这小姑娘长得好看,像你。”
张茂燕一向不大问他店里的事,直到这时候看着面熟,才想起来这位老板娘也曾是他们的同事,似乎是十好几年前公关部才刚成立的时候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待得不久,很多人只闻其名,没见过本尊。
张茂燕跟人家也不熟,只相互点头笑笑,就道别走了。
直到回了家,才问丛甘霖:“怎么没听你提过?”
丛甘霖立刻就明白这是在说谁,回:“我以为你不认识她的。”
张茂燕想想也是,没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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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九月,丛欣升入高中。天气凉快下来之后,张茂燕开始忙新房的装修。
丛欣放了学也经常跑去工地,看着那里做完水电,刷上大白,又铺了地板,一点点变成个家的样子。
次年年初,硬装全部结束。她拉着母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憧憬今后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过完春节,又开始进家具软装。等全部弄好,还得散味道,张茂燕仍旧每天过去一趟,开窗关窗,计划是等丛欣放暑假,一家人就搬去新房居住。
真到了这一步,丛欣反而有些舍不得职工楼了,总推说学习忙,没时间收拾她那一大堆衣服、书、CD和玩具。张茂燕其实也差不多,并不催她,很珍惜地过着在小屋里的每个日子。
当时,最后一批下岗名单已经公布出来,中外合资的酒管公司也成立了,江亚饭店发了歇业通告,马上就要关店,开始全面修缮的工程。
职工楼里的邻居细数身边的同事,餐饮部、客房部几乎全军覆没,下岗下了个干净。老江亚员工里还能留下的只有年轻且不可取代的人,比如朱师傅退休前带过的一个小徒弟,当时还不到35岁,技术也很过硬。
其他人看见他调侃,说:“小罗你名字起得好啊,耀江,耀江,替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老家伙荣耀江亚饭店。”
小罗则带着一种幸存者的愧疚与庆幸,尴尬回应:“我努力,我努力……”
至此,江亚饭店的改制基本完成,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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