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谢漆答话,他自顾自地絮絮起来:“谢漆,就像你曾说过的,我会在这里待很久很久,你爱着的那个高骊,我身上也有他的部分,有一天你会因爱他而爱我的。为什么要浪费现在这些时间呢,与其抗拒、远离我,你还不如早早和我在一起……你好犟啊,强迫不行怀柔不行,卖惨卖乖也不行,你就这么清楚地把我和他分割得明明白白。”
“人生不同,自是不一样。”谢漆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牵引着伸出去沐雪,“你们确实有些地方是一样的,可惜截然相反的四年过去了,你们终究千差万别。我明白你因烟瘾而陷泥沼,也相信你戒除烟瘾后获新生,你会变得很好的,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陛下,我不要一个鲜活的容器,我要那个陪我蹚过低谷,伴我走上云端,见过我最糟糕也最完善之时的灵魂。”
夜色慢慢浓,小雪逐渐大,暴君握住谢漆的手伸回窗檐下,把积压了数十天的疑问低哑地问出来:“那你为何不求我……”
“我求了陛下一个月了。”谢漆笑道,“我求您把天命念珠给我,您不愿给,我待会还会再求的。”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求我用那颗念珠,回异世,把另一个……”暴君还未艰涩地说完,就被谢漆陡然压低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雪变大了。”
他抬头看谢漆的神情。
“你看,很快便会有一个霜雪皑皑的宫城。你说你更熟悉北境,北境以冰雪闻名,比起姹紫嫣红,你大约更习惯素白的冬雪,现在下雪了,你不抵触它了吧?你大可先熟悉长洛的冬季,再慢慢接受长洛的另外三季。”
谢漆左手微抖,并起二指按在颈间脉搏上,侧朝他轻笑:“陛下,你会处在长洛的怀抱中,直到熟悉它如熟悉故乡的。”
暴君专注地看着他,觉得他既是在温柔的疯魔中,又在尖锐的清醒里。
他心想,是啊,谢漆怎么可能没想到更好的解法,一字不提,不过是想成全我。
成全我留在此世,无病无灾,无祸无虞。
所以他就只求自己去异世。
他放不下那个高骊,又何尝放得下我。
*
冬季日短夜长,时间不疾不徐地过去,一场又一场的冬雪簌簌落下,谢漆每夜惯例的恳求,暴君每夜惯例的拒绝。
谢漆开口前,暴君有期待,暴君回答前,谢漆亦期待。无望的希望便在这一问一答里每天如约而至,宿命的森冷严酷便也化成了一声声轻柔的问询与回复。
“能把那颗念珠给我吗?”
“不能哦。”
谢漆心中其实谈不上多少失望,他知道这是个无解的局。那颗天命念珠若是在七月七之前寻到,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现在终究是晚了。
他数次想进护国寺,入幻境寻找那位不死不灭的建武帝萧然鬼魂,但迈步刹那,总觉徒劳,害怕在萧然那里得来一个即便手握天命念珠,他也去不了异世的答案。
每天日出日落,行进行出,七情六欲蜷缩在心魂深处,不觉喜悲不感甘苦,他也只是在耗着时间。
谢漆的感情陷入无知无觉的空洞,可理智仍在,周遭有许多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突飞猛进,桩桩件件,他都看得分明。
重阳节之后,暴君心志失控的抽疯次数慢慢减少,他身上的戾气正随着太平人间的时间流逝慢慢消失。他与周遭的人和善相处,攻克繁琐的政事,学着做一个尽量正常的凡人,也学着做一个责任重大的皇帝;
皇子卫所的小皇女高子稷在失声大半年后,才学会艰难地再度开口。她在懵懂的小小年纪里目睹仲父杀生母,血腥的阴影凝固在身后,那阴影也许一生都难以磨灭,但她如今口齿清楚,哭笑正常,已正式跟着梅之牧习字读书、跟着张忘习武,未来皇储的心性算是奠定了强基;
霜刃阁再经秋考,一众新生代小年轻光明正大地考到功名,荣登新科榜,投身光明业;
北境的谢如月传信来告知那广袤天地的局势,狄族圣女阿勒巴儿基本联合了白狄、赤狄,统一了乱哄哄的北狄异族,人形藏书阁的公主高白月靠着满腹学识在北狄站稳脚跟,不是和亲胜似和亲,和阿勒巴儿一起率领狄族与中原盟好;
青坤经过一年半的悉心调理,和锲而不舍的练武复健,祛尽身上的蛇毒,把丧失的武功先捡回了三成。恢复轻功的那天,他得意洋洋地悄摸进了长洛,找谢漆一起跳上屋顶,坐在高高的飞檐旁聊少年狂;
东境的许开仁也传信告知东境的大体,禁烟之路漫漫,改制道阻且长,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多智多计,摸索到了治东境的办法。方贝贝把他的许先生夸得天花乱坠,用词不当地夸他是“不省油的灯”、“光脚不怕穿鞋的赤脚大仙”;
谢红泪用积攒多年的惊人财富买下了三十年前的睿王府旧址,那块大火烧焦的疮痍土地经过翻整,从打地基到立庭柱,慢慢建起了一座低调复刻睿王府的新小宅子,挂的是谢府的匾额。谢漆还知道,谢青川搬进谢府的第一天便给自己的院子挂了块“爱钏阁”的匾额,很快被谢红泪冷着脸摘下了;
唐维赶在谢漆生辰前整理完毕睿王庞大的蒙冤旧证,自去年从战场归来,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做到万分准备,展开厚重漫长的血泪卷轴,提笔为睿王一派正名。公文布告时,三十四年前被幽帝下令屠戮的近四万人昭名,数量之巨引来举国哗然,蒙冤者瞑目,有过者唾弃……
林林总总,谢漆知道人世向上,人世很好,他才能久久维持冷静温和的表象。
他只是在和高骊生别离后,聚不起对这人世的七情六欲。
步入十二月,便是年关将近,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飞雀五年,满朝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忙碌。谢漆无视了越来越近的生辰日,白天一股脑地扎进政务,夜晚惯例到天泽宫,暴君宿床榻,他宿在从前爬梯的位置,天泽宫地下烧着旺盛的地龙,隆冬寒夜**秋,他有时安然入梦,有时安静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