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这才放手,盘膝坐在狼藉里,扣住暴君抖的左手,慢慢地将他的袖口往上捋,借着月光,他眯眼看那一串天命念珠,上手轻拨,一颗一颗地转动。
四十八颗念珠,只剩下两颗没有燃尽。
谢漆想,时间怎么这么快呢?
暴君喜欢他主动的触碰,便抖着手奋力抬起,挣扎着想去抚摸他的脸,却不知怎的失力,变成一巴掌。
谢漆被扇得趔趄,却只是默然无声,天泽宫便陷入了死一样的静。
一夜过去,待到白昼,暑气微灼人,暴君扯开衣领蔫蔫地坐在西窗下,用懵懵呆呆的眼神看谢漆。
谢漆收拾着地面的狼藉,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陛下,热的话不妨把外衣解下。”
“朕不热。”暴君摇头,“我不怕热,耐冷耐热的。”
谢漆动作一顿,想着近月来高骊常喊热讨抱的嘴脸,唇侧的朱砂痣动了动。
暴君有些笨拙地拍拍身旁的位置:“你怎么在打扫呢……来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布满血丝的冰蓝眼睛紧紧盯着背对着的黑衣身影,一寸寸地扫视,看他冠掉了之后散下来的柔顺马尾,冰绸似的梢垂到尾椎处,随着动作扫到侧腰,在空中微晃着。
他知道那是一副能坚韧又能柔软的身体,触如冷玉揉如罂粟,勾地火埋毒瘾。
他有些难抑地大口呼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无比期待最后的三十一天翻过去。
“我拾掇出块干净地就好,稍候有位神医过来,给老人家腾个位置落座。”
暴君艰难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内容上:“老神医,是那个写药方的吗?你特意……”
“是的。”谢漆轻轻截断他的话,“您此刻待着的那具身体早已剔除了烟瘾,现在是健康的,只是陛下的心瘾仍在,仍是沾病的。神医是最早治烟瘾的开拓圣手,也许可以为陛下开一些治疗心神方面的药方。”
暴君吞咽几次,滚动着喉结低声道:“不用……等我到了这里,宫城没有烟,我看着你,日复一日的,自然而然就能好了。”
谢漆不问他是否真有那股意志:“陛下不喜欢就医,还是不信任?若是不喜欢,臣不僭越,若是疑心,您不必担忧。臣以项上人头保证,神医是当世罕见的善人,医术和仁心都远当世,只是老人家刀子嘴而已。”
暴君有在竭力认真听他的话打消戒心,但还是不耐地低吼:“我早就药石罔顾了!药要是有用,我何至于连你的骨头都拆!喝再多的药都无济于事,灌多了只会再染一个瘾!”
“陛下除了烟瘾,还有个药瘾是吗?”
“是啊!朕三月三那天就和你说过了!”暴君森然怒,说话也紧跟着胡乱起来,“烟瘾药瘾酒瘾杀瘾人瘾……”
一堆“瘾”弩箭似的蹦出来,还有“眼里生重影”“看一堆幻影”,各种瘾和影砸得谢漆顿在原地,低着头久久不动。
暴君语无伦次地不停低吼,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在异世能沉默寡言半个月,此刻却能毫不停顿地说这么多。唇舌一直在鼓噪,他也停不下来,脑子乱糟糟地想,我只是要他转身来我身边坐下,我想他理睬我而已,可我为什么在吼他,还打他。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我病了,可我病了不是疯了,不是吗?
哪怕是傻了也好,怎么就变疯了呢?
谢漆低头蹲了好一会,暴君的情绪太浓烈,他几乎是刹那间便感受到了他用大吼大叫掩盖的恐惧。胡言乱语的怒吼在空荡的天泽宫里回响,越来越大声,嗡嗡的底噪下,谢漆的眼泪落在地上的全无声响。他哑着让骤然涌出的眼泪流干净,身体除了呼吸全无反应,忍耐力更上一层楼,灵魂的出口被堵住了也照样风轻云淡。
眼泪流干后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暴君看他走来,脸上扭曲更盛,嘶吼还没停,只是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北境话。
谢漆走到他面前去,暴君左手前伸想去拉住他,右手后缩抠住墙壁,低吼变成了呓语。
谢漆单膝跪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顶,冷静得不正常地哄:“好了陛下,不必说了,臣知道您的意思,没事的,变成疯子就疯子吧,别怕。”
暴君瞬间死寂,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臣也可以疯,一起疯不孤单。”谢漆隔空抚过他顶翘起的一撮卷毛,神情认真地注视着他,“下个月您就是这边的皇帝了,不管各种心瘾是否能除,您都是这边的皇帝。”
暴君直地凝视着他,什么也听不进去,眼里闪烁着怪异的光:“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疯?”
谢漆顿了顿,有些空洞地想,就这么期待啊。
*
暴君期待七月七,高骊期待六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