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落针可闻。内室外,灯火通明。
绿玉独自去了良久,现下夜色稍暗,宾客纷至沓来,师棋则在房中不住地踱着步。
一想到绿玉走前嘱托他俩的话,他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偏偏师杭却端坐在一旁默默瞧着他,时不时抿口茶水,模样平和又淡然。
“你怎么不怕?”
师棋实在忍不住了。他虽稚气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停下团团转的脚步,狐疑道:“阿姐说那孟开平和你有仇,你就不怕被他抓住?”
师杭闻言不禁轻巧一笑,放下茶盏。
“难道我怕了,他便会走吗?”她反问一句,眼角眉梢有些许凉意。
师棋没想到她会这样答,但哑然之后转念一想,倒也有理。
怕有什么用呢?
君子不重则不威,越是怕,反倒越容易出乱子。
思罢,师棋莫名也沉稳坦然多了,师杭见状不禁含着笑意道:“如此才有几分临危不乱的样子。不管你姓师也好,姓许也罢,家中可没有一个是怯懦好欺的。便是稍后那孟开平破门而入,你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哭鼻子,否则可要羞死了。”
这话略带几分打趣,师棋面颊一红,撇嘴哼了一声。而后,他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开始打量起这位久未谋面的阿姐。
她穿戴简素,容色却极美,依旧似他斑驳回忆中的那个人——师杭生得其实是很像母亲杭宓的。
只不过因为如今认得杭宓的人越来越少,且又并没什么人会在师杭面前主动提及,所以恐怕连师杭自己都不大晓得这一点。
她们生着一样柳叶似的黛眉、春水盈然的杏眸,就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那么像……
师棋越细看越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前院应当已经开席,余下的时辰不多了。
“弈哥儿。”沉寂半晌,师杭望了眼窗外摇曳的烛火,突然开口道:“你可知孟开平与你是何关系?”
绿玉显然是没同他提过这些的,师棋听后默了片刻,摇摇头。
“我只晓得姐夫如今是他的下属。”师棋一五一十道:“听说他打仗十分厉害,更从不纵兵伤民。”
阿弟实在被保护得太好了,师杭暗暗叹惋,绿玉似是要为他重新造一个富贵温柔乡出来,不愿让他再沾染分毫愁苦。可是这样,真的是为他打算吗?
论情,师杭是不该做这个恶人的,可她仅仅只犹豫了一瞬,便脱口道:“当年,正是孟开平率军攻破了徽州城,爹娘才皆因兵败自刎。”
师棋霎时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他喃喃道:“姐夫明明说孟元帅他……”
“所以,这世上之人从不是非黑即白的。”师杭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恨我,不是不该。可若这么计较下去,符光降了孟开平,又怎么算呢?”
如今的结果,已经够好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也算不明白。
“难道我要恨你们所有人吗?难道你往后要仇视绿玉与符光吗?”
她不会的,她再也无意谈恨。并且希望师棋也不要将光阴蹉跎于无边怨恨。
偌大的房中此刻唯有姐弟二人。师杭走到师棋面前,温柔至极地望着他,像是在透过他望向逝去已久的爹娘。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便是血浓于水,也不该强拗其志。师杭想,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们去做,师棋将来的人生就由他自己做主罢。 “……骤然横生枝节,可惜了。今夜若能安稳度过,我便要暂且离开饶州了。你的心意我已明了,既如此,便好好陪着绿玉罢。”
师杭轻轻抚了抚少年的顶,这一回,师棋终于没有闪躲。
他虽不完全懂得,但他听得出,她是在同他告别。
“听绿玉说,你不爱舞刀弄枪,只爱捧书长读。我希望这是你自己的心思,而非为了旁人。”
“虽说咱们师家与杭家从来以读书立身,家风甚严,但顺应天性方得始终。无论你想习文或是习武,切记尊师重道,莫要半途而废。选好想走的路,只须一直不惮劳苦地走下去,终将雾散雨歇、拨云见日。”
“若你当真愿作一书生,舍中那位梁先生我也有所耳闻。其人注重时论,不尚浮文,跟着他学定是极好的,但饶州总归只是一隅而已。待你再大些,定要去亲眼见识这纷繁天下。也许人心险恶,世道不古,但切身体悟过,便不会后悔活这一遭。”
“这是阿姐对你的忠告。”
眼角的泪晶莹剔透,师杭压下心头苦涩,张开手,温柔将师棋揽进怀中。
“你可以不成才,但至少,要成人。”
“不要做软弱的人,要成为有志向的人,要成为谦卑仁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