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沉默了。他以一个极其迟缓的度向后靠去,宛如一座会动的石像;他没有再看林路深,也很久没有说话。
和纪忻不一样,李孤飞不需要对林路深的这个决定表任何的疑问或劝阻,因为他足够了解林路深。
只要林路深的一个最简单的决定,李孤飞就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林路深在种种问题上将会做出的抉择,以及……那条大概率会出现的死路。
林路深怎么可能置南柯、abyss和整个脑科学中心于不顾?这是他曾经拿命救回来的。
所以,他绝无可能冒险直接从自己的大脑里取出那枚与abyss相连的芯片;于是,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切割大脑。
大脑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失去部分大脑的林路深也许还能好好活下来,也许会成为一个智商平凡的普通人,又也许会疯、会傻、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很显然,林路深想好这个决定已经很久了。那次在丹宁湖畔他面对未来的不置可否、他长久的沉默,还有他每夜的辗转难眠、梦里的不安痛苦……
李孤飞的眼眶在死死睁开中变红,他省略了悲伤这个不适合他的情绪,胸腔涌起滔天的愤怒,熊熊不灭,这愤怒可以顷刻烧毁那座他的意志守护着的冰山——在这一刻,李孤飞终于感到,他对林路深的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到愤怒,但总归不是林路深。
林路深当然有权利选择的自己生命,而不需要为其他任何人所羁绊。
所以,那些林路深以为李孤飞会说的话,李孤飞都没有说。
“如果你死了,abyss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李孤飞抬头,眼里的红开始褪去;他在竭力用一种不会吓到林路深的方式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是自己的事,不该让林路深去承受。
“我的哥哥是一个比表面看起来要冷静理智得多的人,他不会的。”林路深薄唇一张一合,言语刻薄,“何况他在他的世界里并非孤身一人,他的愤怒和悲伤不会不计后果。”
林路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他看似在回答李孤飞有关abyss的话,可实际上他们讨论的又仿佛并不是abyss,至少不只是abyss。
“好。我知道了。”李孤飞起身,轻轻推了下面前的瓷碗,“还有别的事吗?先吃晚饭吧。”
林路神嘴唇张了下,心里怔愣。
李孤飞怎么会没有任何反应?
他为什么没有生气?没有阻止?没有质问?
他为什么不质问我又一次的隐瞒、我那不与他人商量的决定、我那不考虑任何人感受的行为。
他的脾气并不好。
“呃……”林路深扶住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碗身的温度正好。他右手握住勺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讲,“那个,”
“我说,我知道了。”李孤飞又重复了一遍。
林路深仰头看着李孤飞,抿了抿嘴,馄饨的香气让他奇迹般地在此时感到了饥饿。
他们在不言不语中吃完了今天的晚饭,而后李孤飞收拾好碗筷,拿上牵引绳,说要出去遛狗。
林路深今天虽然疲惫,却并不困,甚至还很精神。可他没有和李孤飞一起去遛狗,因为李孤飞也没有喊他一起;以及,即使以林路深那不算精通人世的情商,也能想到:李孤飞现在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的。
李孤飞和博士走后,对林路深而言,这个夜晚好像顷刻就结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又好像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天亮是很久以后的事,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聊得需要煎熬。
林路深想,他还是想做一个人,一个普通人,这样背负着一整个系统和无数人命运的生活他不想再过了;为此去尝试一次,哪怕死了也甘心——不,他真的甘心吗?说不定他只是已经没有办法。
他躺到床上开始入睡,这间屋子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和李孤飞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承诺或束缚,也许李孤飞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真是那样,也很好。
林路深蜷缩在被子里,侧卧着;他感到鼻尖酸,随后眼泪如同呼吸一样平静而无声地开始,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这一夜比昨夜沉重,但是比昨夜好睡。侧卧让林路深有一种沉沉下坠的错觉,他在落去,不知落入了哪个幻觉或梦境。
翌日一早,林路深和闹钟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麻木而敏捷地起床洗漱,镜中的那个人似乎又少了几分人气,变得更白、更瘦,眼下淤着青紫混合的黑眼圈,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不仅是一夜没睡好,他现在过得既不健康,也不幸福。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流着,天气热了,林路深把它调到水流最大、最冷的那一边;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下意识地用指甲去掐自己的皮肤,这已经是一件他十分熟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