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夜半,一个男人在我床榻边缓缓坐下,我知道,他是我的皇叔。身为嫡长公主的我,要和我的皇叔同床共枕,因为我的父皇已被他杀害,凡是知道我们丑行的都已被处死。
1
我又做了同样的噩梦。我如断线的风筝仰面跌下悬崖,下坠的瞬间残月自薄云后露出,清冷惨淡的月光倾斜而下,我向上望去,悬崖边上站着一个脸上没有五官的男人,正冷漠地「看」着我……
脚下坠落般地猛然蹬空,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有人将我抱起拥在怀中,温热的手掌轻拍着我的后背,低沉的声音焦急地响在我耳边,「阿蘅,阿蘅……」
我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龙涎香,这才回过神来,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皇叔……」
他抚着我后背的手一僵,片刻后才柔声问我:「又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我夜夜梦见有人追杀我,刚才更是梦到那人伸手将我推下万丈悬崖。」
他声音发紧,「这次你看清他是谁了吗?」
「没有,就差一点儿就能看到他的脸了。」我满是懊恼地说道:「我记得被追赶时的惊惶,记得身体腾空落入悬崖时的绝望,记得崖底冰冷的河水涌入肺腑时那种濒死的感觉……可我独独忘记了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以及他为何要杀我。」
我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抖得仿佛一片深秋枝头将坠未坠的树叶,茫然无措道:「我的记忆出现了一道裂缝,仿佛画卷被裁去了一截,如果不修补上,余生都不会完整。」
他叹口气,将我抱得更紧,低声安慰道:「我定会彻查到底。你且放宽心,别总想着这件事了。」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灵犀宫的宫人听到我醒了,赶忙进来服侍。她见到我身边的人后一时僵在原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一道凌厉的目光瞥过去,那小宫女猛然醒悟,瑟瑟发抖地俯地叩头,「奴婢不……不知圣上在此,……请……请圣上恕罪……」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慌不择言道:「奴婢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宫人是新来的,太冒失了。
果然,那人依旧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安抚地摩挲着我的背心。只是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都变得冰冷,让我在他的怀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眼看着那个小宫女被拖了出去,却没有替她求情。撞见我和他相拥,还如此不知死活地喊出来,她必死无疑。
说起来这一年,因为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而丧命的宫人,尸首都能堆满一间屋子了。
大殿里恢复了安静,烛火在暗夜中拖出长长的光影,铜仙鹤的口中吐出带着甜香的烟雾,一切都显得静谧又寂寥。
他放开我起身,「夜深了,你早些安寝吧。」
我拉住他宽大的玄色袖角,仰起瓷白的脸看着他,泫然欲泣,「别走,我一个人害怕,陪我好不好?」
他垂眸片刻,方低声道:「听话,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放开了他的衣袖。
是啊,他怎么可能留下来陪我过夜?他是九五之尊,大周朝第八代帝王叶澜修。
我的叔叔。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落寞道:「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你还是莫小武」。
他闻言浑身一震,涩声道:「我永远都是你的莫小武,你一个人的莫小武。」
2
翌日午后,我正在寝殿中修剪一盆栀子,我弟弟叶渊嘴里叫着「阿姐,阿姐!」从殿外跑了进来。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间或咳嗽几声,小脸通红。
我掏出锦帕心疼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埋怨道:「跑这么急做什么?风寒刚好些,又勾出咳嗽来了。」说着端起桌上的秋梨汁,「阿姐特意为你熬的,润肺降噪,比药好喝。」
「阿姐,什么是野种?」渊儿乖乖地喝完秋梨汁,忽然问我。
我拿剪刀的手一抖,剪落了一个皓白的花苞。稳了稳心神,淡淡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瑞吉和珍珠在说悄悄话,我偷听的。」渊儿一派天真烂漫,「瑞吉说那个皇位本应是我的,却被那野种占了,不然的话他现在怎么着也是秉笔太监,珍珠就是宫侍姑姑。」
「后来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后来苏姑姑进来了,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不敢再说话了。」渊儿锲而不舍地追问:「阿姐,到底什么是野种?」
我放下剪刀,把他抱在膝上。他如今七岁了,却因自幼体弱多病,显得瘦小,「渊儿,那是骂人的浑话。阿姐教过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点点他的小鼻子,「以后可不能乱说了,就算听到也不能说出去,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我们渊儿要谨慎小心,勤勉用功,这样才能长成一个男子汉保护阿姐,知道吗?」
渊儿使劲儿地点点头,握紧了小拳头,「渊儿知道了,我要长成男子汉保护阿姐。」
「好渊儿,如今只有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了。」我用额头抵着他的小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我父亲是皇祖父唯一儿子,却英年早逝。皇祖父本来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渊儿身上,谁料两年前认回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当年戚贵妃怀有身孕,为皇祖母萧皇后所不容,指使太医院的院判李晋在戚贵妃的保胎药中加入红花。李晋不忍,以假死药协助戚氏逃出皇宫。
两年前皇祖母薨了,李晋才敢将当年秘辛告诉皇祖父。
皇祖父听后大喜过望,昭告天下要寻回流落民间的天家血脉。